文 / 孙国辉
这阵子,不少饭馆把杀猪菜端上了餐桌。不瞒您说,我从小就好喜这口儿:仔细吮咂那掺了“血脖子”(猪颈肉)、“血肠”(猪血灌肠)味儿的干白菜,香得人没治没治的。立马就想起少年时家里养猪的日子。
六十年代初的小城赤峰,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家家住在平房里,屋子虽窄,当院却宽绰,不少人家便想起在农村过日子的招数,养起猪来。
这会儿的年轻人兴许不信:当时每人每月只能买到半斤肉,三两油!不怕您笑话,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一个个馋得恨不得嘴里伸出手来……,于是在院子里垒个猪圈,捉两个小嘎嘎(读去声、仔猪)、置个大缸,把泔水、剩饭、剩菜倒里头,再淘换些糠麸、酒糟唔(什么)的贮在缸里发酵,还指(靠)着我和小哥们儿们嘎(结)伴儿到野外撸些野菜、灰菜、猪毛菜、蚂蚱菜、西天谷、水稗子草……用缀了补丁的麻袋背拽回来剁碎,跟泔水缸里的东西混合了放在大锅中碴(煮)熟了舀给猪吃,嘴里吆喝着“啰啰啰……”,猪便蜂拥拱抢。这被生物老师举作“条件反射”的实例,着实精辟。
猪圈的气味不雅,溽暑时猪的粪便、尿液加上积水被猪只翻拱践踏,臭气熏天,骚蝇纷飞。农民常赶了大车来街里“起粪”:将沤得发黑的粪土拉走做肥料,把随车拉来的干净黄土垫在圈里,还把秫秸给养猪人家做柴火,双方互惠,不言钱。
养猪最怕猪闹病。厢房住的二婶,俊俏爽利,常把红纸夹在嘴唇间吮添润色,更显唇红而齿白。此举在艰苦时期简直诲盗诲淫,令同院的妇女愤懑不以。可一旦谁家的猪病了,伊便侠骨铮铮地蜇过来,从猪的食欲及行动判断罹病程度,漂亮的二婶一改矜持情态,纵身跃入圈中,或帮主人剪猪耳廓、猪尾巴放血,或摁了猪头“铰箍眼”:即把病猪眼角的白翳使穿了麻绳的针挑起来,拽麻绳将翳用剪子剪掉,猪亦拼命挣扎,一番搏斗下来,直让伊云鬓不整、娇喘咻咻。可也怪,土办法多见奇效,病愈的猪又哼叫着拱抢争食了,于是主妇们短时期宽宥了二婶红唇的艳丽。
当年,常有“劁猪嗬!”的吆喝声传进院子里。劁即阉割,乃切除或破坏仔猪的睾丸或卵巢,收肥育及提高肉质之效。劁猪人多恃技矜持,着玄色裤褂、戴茶色眼镜,施术时置小猪尖利嘶叫于不顾,以双脚踏其前后腿,撩衣自腰间皮鞘抽出小刀,眨眼间便完成了手术,仅以温水汤一下伤口便算消毒了。遭了宫刑的小家伙叭在墙角沮丧了几个钟头,又没心没肺地拱抢争食了,这时它们成了克朗(去势育肥的猪)。
在大人、孩子的侍奉下,噘嘴畜生长大了、长肥了,末日也到了。喂猪时,主妇们打起了算盘:能杀多少肉?能炼多少油?油要存放在小坛里,撒上花椒以防变味,指望用它弥补漫漫一年炒菜用油的严重匮乏。肉不能全卖,一家子熬剋一年了,孩子瞅人家吃肉的眼神让大人抹不开,就留个后鞧(半个猪臀)罢。加上猪头、心、肝、肺、猪尾巴、大肠头,也够改善一阵子了。眼瞅来到年了。要给孩子扯布揍(做)衣裳,压黄米蒸干粮,还要揭画(买画,从成沓的画中揭起)、揭挂签、写对子(对联)……。卖了猪肉,各种花销也算有了着落,揣着这心思,看那肥猪的憨态实在可掬,忍不扣其丰臀——看似拍扶,实测膘情。
一俟决定杀猪,家人、甚至邻居都兴奋起来。起个大早,接屠夫、借案板、刷锅烧水……。偷眼觑那将要临刑的肥硕畜生,不知大限已到,兀自贪婪用膳。一丝怜悯油然升起,趁大人眼不见,抓把棒子面撒在猪食槽里,算是生祭!
杀猪尾业的綦大叔,赤红脸、酒糟鼻、膀阔而微有驼背。他不象我在《儒林外史》中读到的先贤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那样势利眼,而是颟顸率真,十分仗义。因为鳏居孤独,又贪恋怀中物,过的十分拮据。常见他剗穿(光身直接穿)蹭了油污的小薄棉袄,左右襟一掩,抱膀瑟缩而行。倘遇恃强凌弱者,不平总要打的:汹汹撩衣现出交叉在腰间的两把杀猪刀,令对方披靡……。
腊月正是旺季,杀猪要按先后。焦急的等待后,綦大叔终于来了。他一扫平日的委顿,施施然踱到圈旁确认行刑对象。脸上的表情极象《晋书·愍怀太子传》中“尝从帝观豕劳,言于帝曰:‘豕甚肥,何不杀以享士。’”接过我敬上的烟卷儿衔在嘴上,暂不点燃,从容抽出杀猪刀蘸水磨砺,间或以拇指刮触刀刃试其锋利。磨讫,将烟卷儿点燃交给我,嘱一声:“拿好。”竟然象报章上华君武漫画中的蒋介石一样将杀猪刀叼在嘴上,掐(擎)枣木棍突入圈中,驱赶猪冢奔突,募然兜头一棍,使之昏厥,借猪腿抽搐之力,竟把二百斤的肥猪拽到圈墙上。再飞身上墙,擎刀在手,目炯炯大喝:“拿盆接血!”一刀直贯猪心。猪的尖叫戛然而止,寂静中只听汩汩血流。再把猪搭在案板上,在猪腿上割一小口,借挺仗离间皮肉,提丹田气吹胀猪皮,浇沸水刮净猪毛,开膛破肚,理肝涤肠。那架势就如梁惠王的庖丁(厨师)一般——“手之所触,肩之所以,足之所履,膝之所跨,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转瞬间鲜肉、头、蹄、下水(脏器)有条不紊的摆在了案子上。一切料理好了之后,綦大叔回身找我,接过未燃尽的烟卷儿,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悠然吞云吐雾,那风范,就跟《三国》里美髯公关云长刀劈华雄之后啜饮那杯热酒一般,令我辈瞠目钦敬。
杀猪亦有危机潜伏:倘在肉中发现米粒状的囊尾蚴,则确定是囊虫病猪,百姓称之“米心子”。人若吃了也会发病。所以肉是绝卖不出去的,只能深埋处理,那可是连本上苍——全赔。可人家说綦大叔偏能把“米心子”卖出去,当买肉的人拿着肉找来时,他瞪着大眼珠子说那囊尾蚴是“淋巴结”,天晓得他从哪儿学来的医学名词,且“叭”一声把“米心子”投入自己嘴里,喉结升降吞咽入腹,不由人不信服,过后再偷偷把藏在舌头下边的“米心子”吐掉——这一传言,我是坚决不信的,面如重枣、汉寿亭侯一般的綦大叔怎能行此邪佞之事!
把做好的“血肠”切成段,“血脖子”切成块,加干白菜推入大锅炖得烂烂的,便是香气四溢的“杀猪菜”。母亲亲手端着送到各家,请诸位高邻各享一碗,家家宰猪时都这样做,诚朴和睦,相帮渡日。
现在超市和肉铺里,生肉熟食、鸡鸭鱼蛋琳琅满目,酒楼和饭庄里,煎炒烹炸、水陆横陈、色香俱全,却撂筷子就忘,难以吊住我的胃口。偏食这少年贫贱时的杀猪菜,至今让我心垂涎欲滴!
您容我再叨(挟)一口再聊,中不?
作者简介
1945年生于北京,1956年随父母到赤峰。从1958年开始学习摄影并开展摄影活动,拍摄若干自1958年至现在的有关资料。当初在完全不懂章法的情况下以拍照为乐,后来接触了大量摄影刊物。及至读高中,开始琢磨摄影的物理及化学过程。参加工作后一直乐此不疲,曾于赤峰市政协从事文史资料工作。但对文学和摄影嗜好如初,有些侧重于肖像摄影和实践,曾为萧乾、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吴祖光、王光美、魏巍、苏秉琪、英若成、廖静文、侯宝林、胡絮青等拍过肖像,并受到好评。在大型画册《赤峰沧桑》任副主编、照片总篡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