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大草原(图源网络)
傍晚时分,飞机即将降落。舷舱外,西边天尽头处仍残留着一线鱼肚白,其余天地都笼统成黑灰色。草原黑黝黝地平展在下面,只有一条曲曲弯弯的伊敏河,仍然反射着天光,在大地上划出美丽的银色弧线,鼓动着我心中的隐隐激情。大地上一团黄灿灿的星云飘过来,海拉尔到了。
这是我与呼伦贝尔草原的最初相遇。
在宾馆度过了一个沁凉的夜晚,清晨,汽车急不可耐地驰向城市外的大草原。最初还有一些屋舍、烟囱映入眼帘,随着公路切进草圃的深处,渐渐地所有其他景色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铺天碧绿向着你压过来、压过来,塞满了所有的空间,然后又向着远处延伸开去,漫过了山岗,又漫过了山岗后面的山岗,一直铺到了天边。在这充塞的草色中间,你觉得自己是浮游在浩瀚的绿色大海里,随浪升沉。
7月初的呼伦贝尔,刚下过几场雨,草色青得出油。四周的清新空气裹着发甜的草青味,沁入鼻孔,那么轻松柔软,轻轻拂去你都市喧嚣的疲惫,丝绸滑过一样抚慰着你的心灵。以往到内蒙古其他草场采风,收获的多是对沙壤裸露的失望与沮丧,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了草原的真正感觉。
这里是陈巴尔虎草原。地势渐高,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漫坡点缀着白色的蒙古包,散落着的点点白色羊群、褐色马群和花色牛群在静谧中游漾。草原中央的莫日格勒河九曲十八弯,像银链般闪着亮光,清澈而安详。远处的山色红绿相间,再上面是亘古不变、永恒的蓝天白云。
登上金帐汗敖包山。这是一座自鲜卑人开始即世世代代祭祀的神山。山顶用石块垒成拱形的敖包,上面扯满了白色、红色的经幡。身穿法服的萨满师引着人们顺时针绕行敖包,嘴里念着古老而神秘的咒语。这里是距离上天、距离神灵最近的地方。躲开别人,找一块草坪悄悄躺下,一个人凝望空中悠闲飘动的白色云朵,你会感到天空很低很低,低到伸手就能够着。只有在这里,你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辽阔、什么是悠远、什么是苍茫、什么是永恒。
呼伦贝尔草原是中国今天面积最大、保存了较多自然繁衍面貌的草原,在世界上也堪称最肥美的草原之一。它的面积接近山东省和江苏省的总和,人口却不足270万,是典型的地广人稀自然带。然而,就是在这里,匈奴、鲜卑、室韦、契丹、女真、蒙古,一个又一个历史上著名的游牧民族曾驰骋纵横。
呼伦贝尔草原是游牧民族之母。20世纪60年代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曾生动描述:假如整个内蒙古是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那么,呼伦贝尔草原就是这个历史舞台的后台。
然而,这个伟大的历史舞台曾经沦陷为日本关东军的囊中物。关东军在海拉尔北山用钢筋混凝土建起庞大的军事要塞、坚固的环形防御工事与巨大炮阵,虎视眈眈地威慑着呼伦贝尔广袤的草场,使之成为与苏联红军对抗的前沿阵地。好在,这已经成为历史的记忆。
继续驾车向北。这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大兴安岭之间的开阔地带,根河在其中蜿蜒流过。草原逐渐过渡为山地。长满翠绿色草毯的平缓山坡上,铺着一大块一大块长方形的油绿小麦、嫩黄油菜花,和漫无边际的草场相映成趣。那是在难得的三个月无霜期间农垦机耕的杰作,透示着游牧与农耕文明的现代交织。山谷间根河网状的水系,则蕴成湿地浓郁的葱绿。山的背阴处开始出现一片片的白桦林,像人脑后长出的头发,森森剑戟矗立。随着车轮的北进,白桦林漫向山的前坡,逐渐把山地挤满,形成了连片森林。草原在这里与森林接壤了。
恩和民族乡好客的俄罗斯村民用泛着浓郁清香的烤列巴、鲜奶酪、红肠和红酒招待客人,伴随着欢快的民族风情舞,这已经演绎成固定的旅游待客项目。
呼伦贝尔的游牧民族多是从大兴安岭山林里走出来。南北朝时期曾经统一了黄河流域、建立起北魏政权的鲜卑拓跋氏,即出自大兴安岭北端的嘎仙洞,那里发现了公元443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祭祖碑文。可惜我们没有时间继续前去了。
回返到鄂温克旗。这里是呼伦贝尔草原最平坦的地方。天圆似盖,地方如镜,极目之间,芳草天涯。在这至广大、尽辽阔的地方,一切东西都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渺小。下车一个人步入草场深处,你能体会到阳光下的极致静谧。在这里,时光是凝固的,自然是恬静的,所有事物似乎亘古以来即如此,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只有微微拂过面颊的风,告诉你空气的流动。
然而,变化已经发生了。自由自在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方式被放弃,当地牧民已经改为定居生活。广袤的草场上可以看到统一规划的一方方醒目的白色栅栏,围出一个个整洁的牧家院落。院中有三开间红墙蓝瓦尖顶平房,牧民坐在家里就可以通过电视了解世界、通过网络获取信息。旁侧是厨房,外面有简易压水器在草地上钻眼取水。后面有小小的菜地,种着油菜之类。菜地后面有一个用铁丝网拦起的干牛粪堆,以备冬季烧火使用。散淡的牛羊在各家的铁丝围栏里游荡吃草。
走进德布库家,受到这位善良牧民和他妻子的热情款待。聊起生活,他们时而喜悦,时而忧愁。他家承包了几千亩草场,蓄养了几百只牛羊。政府帮助在院子里建起供游客使用的蒙古包和三间可拖拉式缩微旅馆,里面功能齐全,不时会有游客来租住,这增加了他们的收入。但是,圈养比放牧的成本成倍增加;羊因可吃的牧草种类大大降低而不上膘,容易生病;遇到旱灾、雪灾时不能游牧避灾而损失加大;特别是羊群固定在草场上啃食,草场难以自然恢复,导致草原生态急剧恶化。更要命的,是不断涌入开发者进行掠夺性经营,使大片草场迅速报废。而大量外来人口连续二十几年搂发菜、采蘑菇、挖药材,搞得草原遍体鳞伤!
我想起看到过的材料:近一个世纪以来,内蒙古五大草原里的鄂尔多斯、科尔沁、乌兰察布草原已经退化成沙漠和生态恶化带,其余两个也正在遭受破坏。呼伦贝尔水草丰茂是因为有着丰富的水系,然而新千年以来呼伦湖的水位已经大幅度下降。开矿更使草原生态遭受灭顶之灾,毁掉了草原的根脉。
我无语走到门外,看到一个圈养的马群。有着万众奔腾脚力的彪悍蒙古马,已经没有了野性奔跑的欲望,静静地立在那里啃食草皮。德布库跟过来,轻轻叹口气说:这些马也退化了。
养育了众多游牧民族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还能维持多久的芳草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