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芸香夫妇巡视林地 隋先凯/摄
我国是受荒漠化、沙化危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近年来,我国土地荒漠化、沙化面积持续“双减少”,实现了从“沙逼人退”到“人进沙退”的生态逆转,治沙造林户功不可没。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近日在跨越内蒙古、陕西、宁夏和山西四省区、面积达4.2万平方公里的毛乌素沙地采访发现,干旱区治沙难度大回报少,一些治沙户因盲目造林等因素负债累累。有些则遭遇土地划界和林权纠纷,权益受到损害。
为调动社会力量参与治沙,巩固和扩大荒漠化治理成果,受访林业专家、基层干部建议,适度提高国家公益林补贴标准,扩大补贴范围;对存在跨省(区)等边界争议、林权纠纷的林地,要切实维护治沙大户的权益,避免出现治沙大户流汗又流泪的现象。
治沙投入大回报少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见到顾芸香时,她正和丈夫忙着卖羊。她算了算说:“270来只羊,能挣3万多吧,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了。”
45岁的顾芸香家住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宁东镇东湾村,1999年,她和丈夫怀着把沙漠变成绿洲后养羊致富的梦想,承包了5000亩沙地,夫妻俩背着两个多月大的小女儿,一头扎进茫茫沙海。如今,已治理的3000多亩沙地上生长着200多万株白杨、沙枣、沙柳、沙蒿等草木,顾芸香也于2015年被评为全国劳模。然而,治沙让她家债台高筑,目前欠债近70万元。
2013年,当地政府了解到她的事迹和困难,每年为她办理贷款贴息,还在荒沙里修了条砂石路。镇政府还拿出10万元,资助她家打了一口机井。验收合格的2860亩林地也办了林权证,现在每年能获得公益林补贴等补助5万元。
“2013年以前,越栽越穷,最难时家里连百元钱都拿不出来。”顾芸香说,现在还债压力仍然很大,生活能省就省,至今没舍得架电,“新年最大的心愿是早日还清贷款。”
陕西省靖边县东坑镇毛团村造林大户郭成旺,1985年以来承包治理荒沙4.5万多亩。老人的孙子郭建军说,30多年来,家里积蓄全投到沙窝子里了,还拉下近30万元欠债,每年仅利息就达近5万元。林地中有1.7万亩划为国家公益林,从2013年起有了补贴,“去年领了近9万元,还不够林地更新的树苗、人工费”。
“公益林不能开发,今年种了点菜,加上养羊,有四五万元收入。新栽的樟子松,估计20年都难见效益,感觉还上债遥遥无期。”郭建军叹了口气。
本刊记者发现,负债的治沙户并非个案。69岁的盛万忠是内蒙古乌审旗无定河镇萨拉乌苏村村民,1981年以来,他和家人治沙造林约1.4万亩,1986年即被评为自治区劳模。当时,盛万忠家只有不到3亩水浇地,收入微薄,林地又无产出,他就以10%至20%的年利率借债种树,利滚利,目前负债近百万元。为了帮助他,当地政府为他建了新房,2013年以来旗林业局累计为他安排了185万元的造林项目。由于盛万忠年纪大了,造林速度慢,至今仅兑现项目资金15万元。
2000年蒙陕勘定边界时,盛万忠的5000多亩林地被划到陕西境内,近几年他又把许多树种在了陕西省一侧。他坚持把划入陕西的林地一起算,但由于旗林业局无法验收,没法为其办林权证,2010年以来只得以变通的方式,为他发放了22万元公益林补贴。身穿旧布衣服、黑瘦的盛万忠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迷茫地说:“这岁数了,不知道该咋办?”
权属纠葛激化导致利益受损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了解到,在毛乌素沙地,遭遇边界、林权纠纷等困扰的治沙大户,为数不少。
省区划界或现有边界不清导致林地纠纷多发。与盛万忠同村的殷玉珍、白万祥夫妇,1985年以来把近6万亩荒沙改造成了绿洲,她因此荣获全国劳动模范等荣誉。2000年划定蒙陕省界时,她家的大片林地被划入陕西境内。2003年两省(区)有关部门协商后,同意以“插花地”的方式,承认殷玉珍对其中的3998.1亩林地享有管理经营权,其余的土地、林地权益均归陕西。
10多年过去了,跨省的“插花地”无法办理林权证,管理经营权形同虚设。殷玉珍也在争取界外的其他林地的权益,为此与陕西一侧的伊当湾村发生纠纷。毗邻的陕西省治沙大户、全国劳模牛玉琴及其子张立强,则以与省界两侧的村庄都签有合同为由,主张与殷玉珍林地重叠区的土地承包权和林权,近年来矛盾冲突不断。为划界之事,殷、盛二人到处奔走反映,至今无果。
过去,漫漫黄沙,杳无人烟,各地毗邻区边界不清,农牧民种树容易越界,也容易造成边界纠纷。2011年以来,乌审旗苏力德苏木昌煌嘎查的乌云斯庆等13户牧民联合承包沙地3.03万亩,目前绝大部分已栽种成林。这片沙地与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存在边界争议,乌审旗林业局只为无争议的2万亩林地办了林权证。目前,争议区的林木缺乏管控,经常有牧民无视禁令放牧。“放任下去,林子就毁了。”乌云斯庆等人心疼地说。
荒沙变成绿洲,公益林补贴、农牧业开发等价值凸显,村民争夺林权的问题突出。
思源曾是乌审旗农电局的干部,1997年离职经商。中专学林沙专业的他,2001年承包了该旗巴音敖包嘎查的一片荒沙。这片沙地上蒿草都很少,最大的沙丘高达四五十米,多年无人承包。思源签合同时,村支书、各村民组组长和部分村民参加丈量土地、打桩,并无村民提出异议。
10多年来,沙地已长满草木。2014年3月,一名牧民带着10多人闯进林地,称思源承包的区域内有他家2000多亩地。其后,不断有牧民要求分地,2016年增加到100多名,他们或铰断围栏,或在地里打桩、放牧、毁坏树苗。由于牧民们拒绝签字,村委会干部不给盖章,林业局无法为他办林权证,致使思源无法获得公益林补贴。牧民们还起诉到旗法院,一审败诉后,又上诉到市中院。
“当年,我们家是旗里的富户。为了治沙,累计投入上千万元,不成想落到这种地步。”思源流着泪说。
乌审旗林业局局长樊坤对本刊记者表示,当初,人们普遍认为荒沙没价值,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一些要求也没有严格执行,村务决策程序不够规范。草木长起来后,一些村民又出来争利。
多位治沙大户无奈地说,办林权证时为了让村民支持,只能把部分林地无偿分给村民,或者只办一部分林地的林权证。
一些土地存在属性问题,甚至国有、集体、个人权属不清,亦制约确权。
马波是宁夏石嘴山市平罗县人。2003年,家乡拍卖沙地承包权,心怀治沙梦想的马波毅然返乡承包荒沙。10多年里,他花光了打工和家人开餐馆的收入,造林种草7500多亩。然而,他治理的地块被农牧部门划为草原地,由于不属于林业用地,无法办林权证,也就享受不到公益林补贴。
保障绿富同兴
与南方降水充沛地区不同,西北干旱地区尤其是年均降水400毫米以下的沙漠和沙地,造林和管护都要投入大量资金。《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灵武、石嘴山、乌审旗等地采访民间治沙情况时了解到,有些造林户种四五遍才能存活一棵树,治沙之难可想而知。
“西北干旱地区条件恶劣,防风沙、浇水、交通都是难题,治沙造林成本很高。成林后,林地产出又很少,林业部门除了安排造林项目,发放公益林补贴是补偿造林户收入的一大途径。”宁夏林业厅厅长马金元说,当前,国家公益林补贴的标准还比较低,杯水车薪,建议适度提高。
另外,相关人士建议国家将地方公益林全部纳入森林生态效益补偿范围;建立森林生态效益补偿资金兑付问责机制,并对全国范围内的兑付情况进行摸底调查,存在应兑付而未兑付、违规使用和侵占补偿金等情况的,追究有关单位、人员的责任。
一些受访林业专家、干部建议进一步完善法律,允许治沙户在不超出一定土地面积或比例的前提下,在林地里开垦一些耕地发展农牧业增加收入。“干旱区造林收益差,应支持农牧民通过旅游、农牧业经营项目增加收入。当然,林业、农牧业等部门的项目技术服务要跟上,经营行为也要符合法律。”内蒙古林业厅治沙造林处处长郝永富说。
一些受访造林大户和基层干部建议,在强化造林大户信息管理和各类支持、服务的基础上,加快林地确权工作,对存在跨省(区)等边界争议的林地,可由上级政府出资赎买后交给地方林场管护。对治沙事实清楚,确因过去法律法规不完善等历史因素导致承包手续不全、程序不规范的,如果村民、村委会不配合办林权证,林业部门应开辟林权证直接申办通道。
造林大户和基层干部群众呼吁,地方政府应兑现过去出台的治沙鼓励政策,对治沙户承包土地时无争议,成林后村民强占、强分治沙户林地的行为,各级政府和林业、公安、法院要坚定维护治沙户的合法权益,需尽快完善立法,预防和杜绝类似的现象。(采写记者:李仁虎 任会斌 李华 赵卓悦 任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