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沙棘果紧抱枝头,柳树上坠满黄叶,油绿的松树成行成片……深秋,广袤的毛乌素沙地上叠翠流金。
登高远眺,耳畔松涛阵阵。“过去一刮风就起沙,有一年出现过82场沙尘天气。看看现在,有风无沙!”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林业和草原局局长韩玉飞感慨地说。
毛乌素沙地面积超过4万平方公里,主要分布在鄂尔多斯市乌审旗、鄂托克前旗、鄂托克旗、杭锦旗等7个旗区境内,是我国4大沙地之一。60多年来,当地干部群众不畏艰难接力播绿,如今,沙地治理率接近70%,生态呈整体改善态势,走上了生态与发展良性互动的生态文明之路。
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乌审旗拍摄的治理后的毛乌素沙地(无人机照片,摄影:连振)
把生态作为“最大的基本建设”,干部一任接着一任干
乌审旗全境位于毛乌素沙地之内,历史调查数据显示,全旗1.16万平方公里土地上,1950年只有464亩人工林和1938棵零星分布的乔木。
“黄沙滚滚半天来,白天屋里燃灯台。行人出门不见路,一半草场沙里埋”,乌审旗人民饱尝风沙之苦,然而,沙海茫茫,没路没水没树苗,连打沙障的蒿草都匮乏……面对一个个难题,全旗干部群众为了生存毅然选择抗争。
二十世纪50年代中后期,乌审旗先后建起一批苗圃和7处国营林场、治沙站,拉开了治沙大幕。
“都在白花花的大沙里。”乌审旗纳林河林工站原站长、耄耋老人钱占发回忆说,最远的造林点要在沙里走10多公里,树苗和工具全靠人背肩扛。
“树苗也浇不上水,活不活全看老天爷脸色。有时候,一场大风就能把树苗连根拔起。”钱占发说,1963年春,100多名职工栽树8000多亩,成活的不到1%。
一遍栽不活就再栽一遍,松树种不活,就改种杨树、柳树等乡土树种;天不亮就上工,天黑才收工,饿了就啃几口窝头,喝碗“和菜汤”……条件艰苦,屡受挫折,第一代毛乌素治沙人却斗志昂扬。
“白天分组比赛,晚上总结评比,到1980年已经造林5万多亩。”钱占发言语间充满了成就感。
“那些樟子松、油松是2009年以后种的,现在都四五米高了。这几年还试着种了2000多亩沙棘、枣树和山杏,有些已进入结果期。”在毛乌素沙地腹地的乌兰陶勒盖治沙站,即将离任的站长苏雅拉巴雅尔望着朝夕相处的草木,有些依依不舍。
2002年,34岁的苏雅拉巴雅尔被任命为乌兰陶勒盖治沙站的第11任站长,在这个满目黄沙的地方,他一干就是18年。
乌兰陶勒盖治沙站建于1975年,过去这一带是茫茫沙海,流动沙丘一座连着一座。45年过去了,8万多亩荒沙已成绿洲。
毛乌素沙地盘踞着鄂托克前旗近60%的土地,二十世纪50年代后期,当地相继设立3个治沙站和林场治沙。1980年后,这个旗进一步明确“植被建设是最大的基础设施建设”,多年来一以贯之。
从二十世纪50年代提出“禁止开荒,保护牧场”、60年代号召“种树种草”、70年代实施“农林水综合治理”,到80年代实行“五荒到户、谁造谁有、长期不变、允许继承”、90年代确定“植被建设是最大的基础设施建设”,从2000年起鄂尔多斯市全面实施禁牧、休牧和划区轮牧保护荒漠化治理等生态建设成果,到党的十八大以来建设生态文明,沙区各级党委政府一届接着一届干,干部一任接着一任干,接力扩展着毛乌素沙地上的绿色。
改革激发澎湃动力,农牧民广泛参与创造绿色奇迹
60多年前,乌审旗乌审召镇布日都嘎查的80多万亩牧场中有2/3被流沙侵占。
“到处白花花,沙丘把牧场隔得支离破碎。春天‘黄风’一场接一场,刮得天昏地暗,早上都推不开蒙古包的门。羊也苦重,有的毛里能裹几斤沙子。”72岁的牧民斯尔吉宁布回忆说。
“沙再大也是死的,治一丘少一丘。”1958年,布日都嘎查的副嘎查长、20岁的宝日勒岱动员牧民栽沙蒿插沙柳,保护牧场。
几年后,宝日勒岱和乡亲们营造起4万多亩防风固沙林,把7万多亩荒沙改造成牧场。1965年,他们探索出的“穿靴戴帽”、围封草场等治沙经验被推广,“牧区大寨乌审召”成为全国生态建设的一面旗帜。
然而,受当年历史条件所限,村集体组织治沙的成效有限。
1978年,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土地承包和草场、畜群承包到户,调动起农牧民的生产热情,也激发出治沙保护耕地牧场的主人翁意识。特别是,随着“五荒到户、谁造谁有、长期不变、允许继承”的政策出台,农牧民迸发出包地治沙的澎湃动力。
“林业干部下乡时,被农牧民拽着到处看,让给指导。”曾任乌审旗林业局局长的吴兆军说。
“前几天,又跑来一只狐狸。”近些年,时常有“不速之客”闯进全国劳动模范、治沙标兵殷玉珍的家。
1985年,殷玉珍嫁到毛乌素沙地南部的井背塘,当年,这里到处是难治理的蜂窝状沙丘。新房是一处木棍杂草搭顶棚、半截埋在沙里的“地窨子”,方圆10多里内,只有他们一户。
“这可咋过么?”结婚之初,殷玉珍记不清哭了多少回。1986年春天,她回娘家时看见洼地里长出几棵绿草,顿时有了主张。
“我宁可种树累死,也不能让风沙给欺负死”。从卖掉家里仅有的一只瘸腿羊换回600多棵树苗起,夫妻俩与黄沙斗上了。每天三四点就起,插沙柳,栽杨树;为了买树苗,白万祥外出打零工时累得吐血;殷玉珍怀孕时坚持栽树,流产一子,早产一子……35年来,殷玉珍和白万祥战风沙斗寒暑,插孔的钢钎被磨短1尺多,铁锹换了一把又一把,终于把近7万亩荒沙变成了绿洲。
杨树寿命短,为优化树种结构,近些年殷玉珍和家人又在林间种植樟子松和油松。如今的井背塘,冬季也有片片绿色,成为兔子、狐狸、野鸡等动物和鸟儿的乐园。
“看那几棵柳树,一个人快抱不过来了。”连日来,治沙大户乌力吉德力格忙着护林、修枝,天天往林地里跑。
乌力吉德力格是鄂托克前旗昂素镇巴音乌素嘎查的牧民,1983年,他家分到8280亩牧场。“到处是明沙,有些沙丘有十来米高,不治过不成。”老人回忆说,1982年的一天,4岁的儿子正在院子里玩,突然刮起“黄风”,“眨眼之间,就看不见儿子了,真吓人,好在风很快停了”。
起初,乌力吉德力格要从上百公里外买树苗,为了省时省钱,后来他砍下枝条自己育苗。夫妻俩带着炒米、水壶,早出晚归,至今已造林7000多亩。2016年2月,老人被授予“全国绿化奖章”。
盛万忠、乌兰达赖、米启旺、吉日嘎拉图、曹扎娃……一个个名字,在毛乌素沙地上创造着绿色奇迹。仅在乌审旗,目前治沙5000亩以上的造林大户就有240多个。
鄂尔多斯市林草局局长韩玉飞说,土地和牧场承包到户以来,几乎家家治沙,户户有林,有些地方还出现了争着承包远沙大沙的现象。
“群众一旦被发动起来,力量无穷。”钱占发说,1959年纳林河林工站建立时,规划治沙54万亩,实际用了21年才造林5万多亩。1983年,剩余的荒沙承包给农牧民后,三四年就造林5万多亩,如今到处是树木。
毛乌素治沙历程,就是沙区百姓脱贫奔小康的历史
汗水浇灌出毛乌素沙地的绿色春天。
乌审旗委书记额登毕力格说,二十世纪50年代,全旗荒漠化、沙化土地占90%以上,森林覆盖率仅为2.6%,去年森林覆盖率已经达到32.89%,综合植被覆盖率超过70%。
二十世纪80年代末,鄂托克前旗的森林覆盖率为2.58%,去年已经提高到23.9%,植被覆盖率也达到60%左右,成功实现由毛乌素沙地生态脆弱典型地区向自治区西南部绿色窗口的靓丽转身。
鄂托克旗、杭锦旗、伊金霍洛旗等旗区,治沙成效同样显著,有些旗已看不到明沙。
过去,毛乌素沙地是内蒙古最贫困的区域之一。农田绝大部分是旱地,春天风沙连打带埋,补种几次才能有点收成。收成不够吃,几乎家家户户去挖野菜搂草籽做窝窝。
改善生态就是发展生产力,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挖山药,打谷子,收葵花……入秋以来,殷玉珍一家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
34年前,殷玉珍家里仅有一只瘸腿羊。旱地里收的小米、土豆和玉米,摊到全年连每天吃一顿饭都不够,只好从娘家要些小米和白菜煮菜汤喝。在沙地里劳动舍不得穿鞋,裤腿裂成几条也舍不得扔,缝缝补补再给孩子们穿。
如今,“地窨子”变成砖瓦房,出门还有越野车代步。在当地政府支持下,殷玉珍还建起1000平方米的生态餐厅,“玉珍生态园”远近闻名。
吉日嘎拉图家住乌审旗布日都嘎查,1983年,他家分到1.22万亩牧场和1头驴、10多只羊。“能放羊的三等地只有800多亩,当时就想搬走。”吉日嘎拉图和妻子一度挺沮丧。
夫妻俩到旗里住了一年,找不到合适的生计,只得返回沙地,栽树求生。如今,他家已造林9000多亩,养着200多只羊,每年养羊、卖灌木枝条、公益林补贴等收入合计近20万元。
在毛乌素沙地一带,如今,牧民几乎家家有上百只牛羊等牲畜。30年前,长30多斤就算肥羊,现在肥羊能长到70多斤,成年母羊产羔率100%,很多还是双羔。
鄂托克前旗、乌审旗、伊金霍洛旗等旗区的农牧民收入水平,也跃居自治区前列。“人们真正体会到了绿色的价值。”乌审旗林草局局长樊坤说。
从沙进人退到人沙和谐,保护生态化为自觉行动
由于散养游牧、开荒等传统生产方式在很长时间内没有改变,加上存在过度放牧、滥垦乱伐等现象,毛乌素沙地生态建设一度陷入边治理边破坏的局面。
2000年,鄂尔多斯市正式出台政策,规定在农区、半农半牧区、国家重点生态工程区、生态恶化区禁牧,其余地区4-6月休牧,休牧结束后以草定畜,政府提供补贴,支持牧民建设棚圈、饲料地,实行舍饲圈养。
“还让人活吗?”政策一出,遭到农牧民强烈抵触。
王楚格是鄂托克前旗塔班陶勒盖嘎查的牧民,1983年,他家承包到3996亩草场,10多年后,他家的绒山羊数量就从几十只增长到500多只。羊群不分昼夜地啃食,导致牧场严重沙化退化。
“西边的1000多亩都是沙。”王楚格说,当时山羊绒紧俏,禁牧政策出台后,冬春两季买草料的开支大,心里挺抵触,“白天怕巡逻队看见,就夜里偷着放牧”。
那仁满都拉曾任乌审旗乌审召镇布日都嘎查的支部书记,他回忆说,散养游牧是牧民的传统生产方式,突然禁止,很多人不不配合,当时夜里偷着放牧的现象挺普遍,被称为“草原夜袭队”。
几年后,眼看牧场里的植被增多,越长越高,牛羊能吃饱了,牧民才逐渐认可了政策。
如今,王楚格和他周围的牧民都按时自觉禁牧,在自家牧场里划区轮牧。
柠条、羊柴、沙蒿……近些年,王楚格家的草场里已经看不到明沙。牧场与种植玉米、苜蓿的人工饲料地结合,他家每年能出栏300多只牛羊,养羊和经营牧家乐的收入超过30万元。
从沙进人退到绿进沙退,再到人沙和谐,在毛乌素沙地上,目前保护生态已经化为农牧民的自觉行动。
毛乌素沙地生态保护,如今还获得了更多的科技支撑。
宏光宇是内蒙古自治区林科院的博士研究生,每隔两个月,她都会从500多公里外赶到毛乌素沙地,检查布设在沙地里的自动监测仪器,收集监测数据。
宏光宇说,过去治沙是凭经验,种什么、种多少,都没有科学依据做支撑。通过分析监测数据,可以了解沙地植被生长、水资源循环等状况,为沙地治理、优化造林结构提供科学指导。
生态与发展良性互动,走上生态文明之路
前些年,殷玉珍和丈夫在林间改造出一片水浇地,每年种200多亩瓜果蔬菜和小米、绿豆、糜子等杂粮。
“沙地里无污染,庄稼都没打过农药,只施农家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我种的小米,刚打下来就被订光了,价格比市场上高几倍。”质优价高的瓜果杂粮,每年为殷玉珍带来四五十万元收入。
2015年起,她又开始在沙地上试种玫瑰,尝试发展特色林沙产业。
养殖牛羊,生产乳、肉和杂粮、瓜果、蔬菜等绿色食品,种植枣、葡萄、文冠果等特色经济林,开发林草资源,发展生态旅游……近些年,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沙区各级党委政府和百姓改变治沙单纯为了生态效益的做法,推动生态与经济相融合,生态产业蓬勃发展起来。
毛乌素沙地绿了,金黄的沙丘也成了稀缺资源!
“大沙头”,因是毛乌素沙地西北端的起点而得名。近年来,鄂托克前旗依托这片被草木围封起来的大沙丘,申报了国家沙漠公园,如今,这里已经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年接待众多游客。
看到商机的乌审旗也专门留出一片原始沙地不再治理,正在申报沙漠地质公园。乌审旗林草局局长樊坤说,保留一个沙地样本,既能让人们看到毛乌素沙地治理前的样子,又能发展沙地旅游,带动地方经济发展。
许多牧民也放下羊鞭,吃起了“生态饭”。
二十世纪80年代之前,鄂托克前旗昂素镇昂素嘎查孟克巴雅尔家的4400多亩草场大部分沙化退化,经过治理,如今成为草木茂盛的优质牧场,养着300多只牛羊。
2005年,孟克巴雅尔办起了“牧家乐”,利用家里的房屋和蒙古包提供餐饮、住宿服务,每年养殖、旅游收入三四十万元。记者从当地文旅局了解到,这样的“农家乐”“牧家乐”,在乌审旗、鄂托克前旗等地有几百家。
在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前提下,沙区还探索走适合地区实际的新型工业化之路。
毛乌素沙地上的树以沙柳、柠条等灌木为主,这些灌木每隔三五年必须平茬一次,否则就会枯死。平茬的嫩枝条可以用作燃料或加工成人造板、动物饲料。
2012年投入运营的毛乌素生物质热电有限公司,每年可消耗灌木枝条18万吨,可发电1.5亿千瓦时。该公司副总经理韩广平说,公司投资营造了38万亩灌木林,另外还以每吨三四百元的价格收购农牧民平茬的灌木枝条,既带动了生态建设,又增加了农牧民收入。
沙柳等灌木枝条几乎不含硫等杂质,这家公司还收集发电时产生的二氧化碳,用来养殖螺旋藻,减少了二氧化碳排放量,每年还能获得3000多万元收入。
乳制品和牛羊肉加工、灌木饲料……类似的企业正越来越多。
相关旗区还严格执行生态红线,规定厂矿、企业严格执行“三废”处理要求,禁止抽采地下水从事生产活动,以保护毛乌素沙地的生态建设成果。
“保护生态环境是企业理应承担的责任。”在乌审旗图克工业园,中天合创能源有限责任公司副总工程师王俊说。
中天合创能源公司是国内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煤炭化工一体化示范项目之一,每年需要生产用水2000多万吨。目前,公司的生产用水是通过管道从200多公里外的黄河输送过来的,污水经过深度处理后也全部循环使用。
乌审旗委书记额登毕力格说,建设生态文明,必须保持战略定力,在加强毛乌素沙地生态建设保护的基础上,全旗将坚守绿色信念、传承“绿色接力”,加快经济社会发展绿色转型,奋力开创“推动高质量发展、实现绿色崛起”新局面,为筑牢我国北方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作出更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