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里，已经昏迷三天的老兵任明德，突然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家人一阵惊喜，连忙俯身。
那沙哑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歌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面对亲人的深情呼唤，老兵再无应答。医生护士泣不成声。
2019年6月12日，94岁的老兵任明德走了。他在歌声中为自己壮行，大步上路。前方，犹有百万雄兵！
6月14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内蒙古通辽市科尔沁区东郊街道东方明珠社区长长的巷道里，站满了男女老少。人是那样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知道从哪里赶来的，都肃立着，等待着。
从巷口通往殡仪馆的路上，一个个交警的身影，笔直地站立，50米一岗；一对中年夫妇领着女儿，红着眼睛默默地望着；一位白发老人悄悄抹着泪，苍老的手臂举到右肩，致出最后的军礼。
这一天，多少通辽人的微信头像都换成了一朵迎风绽放的菊花。黄菊满城，告慰英灵。
这一天，上万人自发吊唁，痛别一位老党员、老军人，这在通辽历史上是第一次。
战场上精忠报国，陋巷里奉献一生。老兵任明德用一辈子的初心坚守，在科尔沁大地千千万万百姓心中树立起一座巍巍的精神丰碑！
如今，老兵走了，通辽城永远铭记。
壮士行
任明德，是浴血沙场的英雄。
1925年10月，任明德出生在开鲁县的一户贫寒人家。4岁时，父亲被诬陷入狱，拷打致死，母亲带着他和姐姐连夜逃难，躲进地主家当长工。娘仨跟牲口一起住在草料棚里，下雪天母亲怕他冻死，半夜偷偷把他塞到羊群中间。没鞋穿，冬天光脚上井台打水，在冰上一踩，脚底下就掉一层皮。
1947年春，中国共产党解放内蒙古，任明德也迎来了新生。他从此牢记，是党救他全家脱离了苦海，他要舍此一生，以报党恩。这年6月，曾教他读书识字、教他革命道理的革命音乐家麦新牺牲，他悲痛万分，决心为麦新报仇。这年10月，22岁的任明德辞别家乡，投身革命。
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西南剿匪、抗美援朝、西藏平叛……任明德南征北战，九死一生。
当年他们村40多个青年一起当兵，到后来只剩下任明德一人。他亲眼看见一个战友肠子都打出来了，还在坚持战斗。他随时准备为革命掉脑袋，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
1948年10月，锦州战役打响。为了掩护指挥员，任明德和另一名警卫员挺身而出，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跑，吸引全部火力。刚跑出五六十米，任明德身上连中数枪，一头栽进沟里。回到指挥所，他已血肉模糊。战友把他的棉衣剪下来一看，14个枪眼，全身都被打穿了！
也是在这一年，23岁的任明德火线入党。站在党旗下的每一句誓言，他都深深牢记，从此把一生交付给了党和人民。
1953年，抗美援朝金城反击战前夕，几十名侦察员深入敌军阵地侦察兵力部署，结果在通过一片密集的地雷区时，全部牺牲。任明德和四名战友临危受命，接受了这项“死亡任务”。五人之中只有他会排雷。这一路，他一个人排出25枚地雷。之后他们剪掉4道铁丝网，在小河沟里蹲了13个小时。正当他们完成侦察任务准备撤离时，一名侦察员碰响地雷，当场炸飞。
顷刻间，枪炮像刮大风一样，铺天盖地射来。危急时刻，三名战友一把将任明德推进土坑，趴在他身上。火力停止后，任明德连拖带背，把三名重伤战友带回营地。三天三夜没合眼没吃饭的任明德，在地图上标出敌军20多处装备部署。总攻时，这份地图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战斗赢得胜利。
那是一段血雨腥风的岁月。任明德投身上百次战斗，立过两次大功，三次三等功，获得“全国爱兵模范”“战斗标兵”光荣称号。1960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前接见了他，战斗英雄名扬全国。
1977年夏，时任部队师后勤部副部长的任明德，在一次赴太行山区检查国防工事时，遭遇车祸，腰脊椎间盘断裂，几个月后半身瘫痪。医生诊断，他的病已转为骨癌，最多能再活两年。
师长含泪表示，余生，师里养你！面对死神，任明德夷然不惧。可他又怎肯成为部队的累赘？壮士重恩轻死生。他决然告别挚爱的部队，带着妻儿回到通辽，准备埋骨故乡。这一年，任明德52岁。
英雄气
前半生的光辉岁月戛然而止，但英雄的浩然之气从未消减。
平凡岁月，烟火人间，老兵任明德踏上了报国为民的新征程。
在科尔沁区东郊街道，部队给任明德盖了三间平房。还没等墙和炕干透，他就领着家人搬了进去。在这座平房里，任明德度过了他的后半生。
他不怕死，怕的是自己真没用了，浪费国家的粮食。他想去一家工厂帮忙看大门，被拒绝了。
这年冬天，他上公厕时，被遍地的粪便冰包绊倒，重重跌了一跤。老兵却突然好像找到了应该做的事。他回到家，找出一把镐，又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公厕。一镐刨下去，腰部“嘎巴”一声，一阵钻心剧痛袭来，他摔在冰包上，晕了过去。
妻子还以为他死了，把他从厕所拖回来，抚“尸”痛哭。
“哭啥？我小名叫唐僧，死不了！”他安慰妻子。
我是兵啊，就算残了，废了，也是条汉子啊！任明德挣扎着下炕，拄着拐杖又走了。妻子哭喊道：“你不要命了？和厕所的臭冰较什么劲！”
任明德不听，这个劲，他今天就是较上了！可是腰上的伤啊，害得他又一次倒在了臭冰上。
眼前这一幕和当年朝鲜战场上那次排雷的经历何其相似？那一年，他匍匐在地，战友们紧跟其后。天黑，大雨，全身泥水，眼前迷蒙。他咬紧牙关，全神贯注，边摸索边排雷，什么连环雷、跳雷、踩雷、绊雷，名目繁多，凶险异常。排雷不能用任何工具，只凭十根手指。这一条路，他摸爬滚打十几个小时，手指抠得血肉模糊。
“几十个地雷都没炸死我，臭冰算个什么东西！今天就是死在这儿，腰折了，我也要把你干掉！”
面对肮脏的公厕，恍如回到昔日烽烟滚滚的战场。任明德热血上涌，挣扎着。可他实在站不起来了，干脆靠着墙，坐在地上，狠狠抡起大镐。
这是离开军营后，他找到的第一个“阵地”，必须攻克！
一镐下去，疼得昏死过去。他再次瘫倒在冰粪上……
醒过来，抹掉脸上的粪水，他咬紧牙关，又抡起大镐。
孩子们回到家，发现屋里臭哄哄的，母亲正流着泪给父亲擦洗。父亲身上到处都是屎尿，发须间还有冰碴。
在小区居民的记忆里，那年冬天，一个半瘫的中年男人天天跪坐在厕所里，身边有个女人一车一车往外运粪块。有时候这个男人刨着刨着，就一头栽倒。
大家诧异了，这个人是谁啊？哪儿来的？
“听说在部队是个官儿，还是个功臣，是不是犯了错误？”
“谁当官儿的干这活？连要饭的都嫌脏！”
“是不是钱不够花，干这个挣点钱？”
“他说他不要钱。”
“谁信啊？给钱还没人干呢！”
不管别人怎么想，从走进公厕的那天起，任明德就像当年冲锋陷阵那样，端起“钢枪”，上阵“杀敌”！
清理完附近的两座公厕，他在东郊小学附近又找到一座公厕。整整一个冬天，他和老伴终于把这三座公厕都清理干净了。
“堂堂部队领导干这活，儿子脸上不好看。”大儿子委婉提醒。
任明德大怒：“农民用大粪种出来的粮食，吃起来却是香的。我扫厕所是一人脏，换来万人洁。这是为人民服务！丢了谁的脸了？”
时间一久，居民被感动了。有的赶过来递一杯热水，有的扛着镐，跟他一块儿干。
谁也没想到，一个多月后，任明德竟然直起了腰，扔掉了拐杖。半年后，行走如常。两年后，腰脊椎断裂处全部愈合。任明德用血性与奉献，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老兵又一次站起来了。这是怎么打也打不倒的军魂！
人民情
任明德走了，城市街边的公益广告牌上还印着他的大幅照片，他的事迹还在通辽人口中传颂。
他身上有很多称呼，战斗英雄、道德模范、北疆楷模、任老爹、任爷爷……然而人们想起他，更多的还是——那个“老兵”。
任明德走了，究竟带走了什么？人们静静地回忆，思索……
其实，他一生的战斗从未停止。离开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他又给自己营造了一个模拟的“精神战场”。
在三尺陋巷，他重新划分了他想象中的“军事管理区”。
他把侦察的本领用在了为社区义务巡逻上。鹰一样的眼睛留心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观察每一处平房、拐角的变化；
他把攻坚克难的意志用在了解决小区的“老大难”问题上。推走成堆的垃圾，清理污秽不堪的公厕，修理发臭的化粪池，不惜往返几百次，用小推车拉土，填平泥泞的臭水沟；
他把打扫巷路当成了日常的“练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倒灰喽！”任老爹的声音每天准时响起，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小车不倒只管推。有一年冬天，通辽遭遇大暴雪，汽车、火车、飞机都停了，任老爹的垃圾车没停。
“哎呀，老爹！这天还出来，不怕冻坏了？”居民郝秋兰隔着窗户，看到任明德像个雪人似的，在暴风雪中推着车，一歪一斜地走过来。
“没事！冷点怕啥？这垃圾不能攒，搁到外边冻成坨，更难收拾了！”老人的脸冻得通红。
“扫垃圾不差这几天！”老伴儿也劝他。
可战场上能吗？当年顶着炮火也要上，现在只不过是风雪，就被吓住了？在任明德眼里，每一堆垃圾都是“敌人”，是敌人就必须及时消灭！
这一干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来，任明德义务清运垃圾上万吨，清扫街路5万多公里，相当于在长征路上走了两个来回，光铁皮垃圾车就推坏6辆，用坏扫帚300多把。
这些年，他天天看新闻，听国家的最新消息，听来自党中央的最新指示精神，对他来说，这就等于接收到上级的指令，要坚决执行。
“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习近平总书记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初心和使命吗？
新一代革命军人要“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他退伍了，但一日当兵，终身是兵。“坚定不移听党话、跟党走。这是我军的军魂和命根子，永远不能变，永远不能丢。”
他的心更热了，迈向学校的脚步更加有力，把爱国情怀传播给更多的孩子；
他开设家庭书院，劝导打游戏上瘾的青少年；
他帮失业青年找工作，给上不起学的学生捐款救助……
和平年代的城市中，街路就是他要日日清查的“边防”，厕所就是一个个难拔的“据点”，而每一个街坊邻居、老人孩子，则是他的战友和乡亲，需要他全心全意地守护。
素不相识的农村妇女李桂清因为缺钱，出租车手续办不上，他送去500元钱，这是当时家里两个月的生活费；李桂清后来患上心脏病和癌症，他又送药送钱周济；邻居白义昌贫病交加，他年年送钱送药送生活用品；一个不认识的木匠患了白血病，他委托居委会工作人员送去2000元钱……
离世前四个月，他来到科尔沁区委组织部，捐款10000元，接济贫困党员的生产生活；离世前三个月，他来到科尔沁区扶贫办，再次捐出10000元。
“老任哪，我这辈子报答不完你的恩，你走了，我要让儿子给你立碑啊！”瘫痪多年的社区老党员鲁志英提起任明德，老泪纵横。
他走了，无数人送行，家门口的灵棚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做一件好事容易，任明德却是天天在做好事，一辈子都在坚持。其实，在他的心里，这不是做好事，而是做一个党员、一个兵该做的“正事”。
一座城，送别了一位忠诚的共产党员，一位初心永驻的老兵。
赤子心
任明德对物质要求极简。他拒绝政府安排的楼房、汽车，这些年一直住在小平房里，一铺大炕，自己劈柴生火，出行乘坐公交。
因为前半生的贡献，就心安理得地在后半生享受荣光？任明德摇头。退伍了，党旗下的誓言不能忘，帽徽上的颜色不能变。
“你总把钱给别人。你的儿女们有的下岗，有的打工，也挺难，咋不给他们？”有人问任明德。
“孩子们的日子毕竟还能过得去。有的人太苦了，我看到了，就必须得帮。宁可我少吃一点，少花一点，也要把人民群众放在心上，这是共产党员应尽的义务！”老人的一番话，掏心掏肺。
任明德的孩子们过得都不富裕。三个儿子、儿媳，三个孙子，没一个沾过他的光。二儿媳妇没工作，女儿、小儿媳妇都下岗打零工。不论多难，他从不跟政府张口。
凭本事吃饭，绝不给组织添麻烦。这是任家的家规。
老人最宠爱的女儿任国英前几年患了癌症。动手术那天，小区正好一连丢了多个井盖，老人天天跟着治安队排查，三天后才去看望女儿。女儿委屈得哭了，老人也落了泪。
老人最疼爱的孙子任建斌复员后，要到离家三百多公里的一座煤矿上班，那地方寒冷荒凉。“我跟老头说，找找人吧，别让孙子去了！老头说，找啥人啊，别人的孩子在那儿吃苦呢，咱家的孩子怎么就特殊了？咱是党员，不能让组织为难！”送别孙子那天，老伴儿马桂兰大哭了一场。
“老爷子总说，用双手挣的辛苦钱，花得放心！”儿孙们牢记老人的话，坦然面对生活中的坎坷。
以前东郊胡同里有一个菜市场，每到夏天，马桂兰就去捡菜叶，回来煮熟了吃。她和丈夫一起，把钱一点一点地省下来，帮助别人。
四十载时光流逝，任明德就这样安贫乐道，不问索取，默默守护着身边百姓。百姓称他是“通辽的一块宝”！
有着71年党龄的任明德，把他自己的命运与身边百姓乃至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相连，走出小我，走向无我。他在苦难中提纯信仰，在战斗中磨砺精神，赤子其心，钢铁其身，奉献一辈子，甘之如饴。
“有一次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父亲举着酒杯哭了。他说，孩子们，你们要自力更生，做个好人。心里有啥委屈，就跟爸说，但爸要求你们，一生永远不许做坏事！”提起父亲，老人的二儿子任国栋眼里涌出热泪。
身后名
青年周二跟人打架，进了派出所。任明德把周二保释出来。周二忿忿不平，直嚷着要去“报仇”。
“报仇？多大的仇？”任明德掀起衣服，露出身上几十处伤疤。“真正的男子汉保家卫国，上前线敢跟敌人玩命！你们鸡毛蒜皮那点事，算啥仇？”
看周二脑袋耷拉下来，任明德给他讲起当年的战斗故事。打四平时胯骨中了一弹，战友用牙把子弹叼了出来，没有药，就用尿液消毒。打天津时，十几人遇上一股敌军，不但没牺牲，还机智地抓了48名俘虏。西藏平叛那年，他们20多人被500多人包围，抵抗11个小时，最终安全脱险……
这些传奇般的经历，让周二听得入了迷。
一天，周二又来找任爷爷，老人正推着小车收垃圾。周二鼻子一酸，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头发花白，身上有伤，还在干这些脏活累活，我年纪轻轻的，怎么那么让人操心？他越想越惭愧，上前抢过小车，帮任爷爷清扫垃圾，从此像变了个人。
任明德亲自到科尔沁区人民武装部，保荐周二当兵。入伍那天，周二恭恭敬敬地给老爷子敬了个军礼，含泪又和任爷爷一起推了一次垃圾。周二在部队获了奖，春节时特意来报喜：“任爷爷，要是没有您，我的人生就毁了！我要向您学习，争取立功入党！”
一个人，带动一群人，影响一座城。
在通辽城，任明德精神传承工作室成立了，明德志愿者服务队成立了，任明德的孙子任建斌从爷爷手中接过了志愿者服务队的大旗。
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授予任明德“北疆楷模”荣誉称号，老兵精神传遍北疆大地。
老人一生清正，没有留下财产，但他却给通辽人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任大爷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啊！看任大爷做好事，我们要不做，就觉得有失党员身份！”
“沿着老英雄的足迹，我们党员干部要坚定地把‘为人民服务’进行到底！”
“任爷爷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家国情怀，老兵精神要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继续传承！”
生前报国，身后流芳。在明德精神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通辽人加入到志愿者队伍中来，仅科尔沁区注册志愿者就有65000多人，10多个人中就有1名志愿者。通辽市各行各业的人们以老兵为镜，自觉践行明德精神。任明德的名字，成为通辽人心中的烙印。
一碗素面，一身旧衣，一处平房，一辆推车，是他留给世间动人的背影。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无私无我，为国为民，是他传给后人的明德精神。
任明德这一生，没有人要求他什么，只有他自己在一直不停地要求自己，奉献得那么彻底、无条件，不掺任何杂质，没有任何水分。他的故事用热血与生命写就，坚持背后的精神密码，就是信仰的力量！这力量，来自坚定的党性，来自忠诚的军魂。
任明德与那些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以信仰淬火，百炼成钢。那精神的光芒，照亮了北疆的浩瀚星空，引领着千千万万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那前进的号角，响彻民族复兴的征程。
（文：周静 周立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