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尔·梅撰文怀念"草原之子"白雪林:写作令他生命"充分燃烧"

发布时间:2019-04-22 18:17:44丨来源:中国网草原频道丨作者:杜拉尔·梅丨责任编辑:阿艺思

杜拉尔·梅说:“几经删改后,现在看来仍有心动过速的感觉!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写追思文章了。”

我认识白雪林的时候,他还没有获奖。我本来想写:他还没有出名……后来想了想,觉得出名这件事,好像与白雪林有违和感,如果白雪林获的这个奖换一个人得,就不一样了。按说,作为一个搞写作的人来说,能够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的前身),那真不是件小事,这是一个写作者的终极梦想。说实在的,当时谁都没想到白雪林能获奖,在此之前,内蒙古文坛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当如此大奖在内蒙古落地,很多人都很震惊,纷纷询问:白雪林是谁?

 获奖不是白雪林的终极目的

白雪林获奖前和获奖后,基本没什么变化。他获奖前也是内敛的人,总是悄没声地出出进进,敏感且羞涩地做一个虚心好学的学生。获奖后还是那样儿。他从北京领奖回来,我和苏华在宿舍多打两个菜,买了一瓶白酒,算是庆祝一下。白雪林仍是面带羞涩地进入我们女生宿舍,摇摇晃晃半天后才进入自然状态,他一变得自然就好了,他能侃侃而谈。那个时候,我们都强烈的热爱着文学,文学像一道光照亮着我们年轻的生命,令我们为之痴狂。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大门刚刚打开,西方文学一股脑儿流入中国,闭塞太久的中国大陆被涌进来的各种文学思潮冲击着,也令我们这些文学青年感觉到慌乱,有点找不到方向。那时,写诗不知道艾略特,写小说不懂马尔克斯,那就趁早不要写了。白雪林却独爱埃林彼林、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他对埃林彼林热爱至深,他熟稔他作品的每一个章节和每一句话。

受了白雪林的启示,我对文学有了自己的认识,白雪林说:不要盲目跟风,要有自己的主见,读与自己相关联的书籍。如果遇到与自己气质相近,“臭味相投”的作品,要精读。白雪林对文学的热爱,对科尔沁草原的热爱都满满地囤积在他的内心,他每天都在研究怎么更好地把这些表达出来,每次听到他谈话,都感觉他饱满的激情随时都要喷涌而出。记得当时我特别喜欢泰戈尔的一首诗:“我要唱的歌始终没有唱出,每天我都是在乐器上调理弦索,时间尚未来到,歌词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在心中……”我还把这首诗写在案头,白雪林看了抿嘴直笑,我觉得这首诗也能表达白雪林那时的心境,获奖只能说是增强了他追逐文学梦想的信心,但是,他还有更大的文学野心没有表现出来。

 白雪林为培养文学新人耗尽心血

 说实在的,我跟白雪林的缘分还真不浅。我们文研班毕业时,内蒙古文联从我们班留了几个同学,有白雪林、邢原平、奥奇和我,白雪林和邢原平调入文联后,他们俩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漂漂亮亮的办了一个“春之声”笔会,这次笔会意在为自治区四十年大庆向全国推出内蒙古作家的作品,对于内蒙古青年作家来说意义非常重大。笔会过后,有近百篇作品在全国多家重量级文学期刊上发表,还有一些期刊为这次笔会发了内蒙古专号或专辑。这一次,白雪林和邢原平为内蒙古文学冲出区外,打了非常漂亮的胜仗。这也让文联领导发现了白雪林极好的编辑才能,把他调到《草原》编辑部工作。

白雪林在《草原》编辑部工作的那些年,展现了极好的编辑才能和无私的奉献精神。为内蒙古文学推出新人和培养新人他全力以赴地工作着。每每发现一个有创作天赋的作家,他表现出的惊喜令许多人不解,事实上他可能根本就不认识这个无名之辈,只因他发现人家的作品非常有潜力,他便欢呼雀跃地到处游说: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棒的小说家。那样子极像发现了一个金矿。为了别人的一个作品能修改得更完美,他不惜耗费自己的创作时间和精力,甚至那点微薄的收入。现在,内蒙古有很多作家在白雪林的鼓舞和激励下,已经成为在内蒙古文坛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白雪林对于这些作家的成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用尽溢美之词来激发他们在文学上的自信心。后来,白雪林离开《草原》编辑部,已经不是职业编辑了,也因身体的原因基本不能上班了,他在一个盟市级刊物上看到一篇非常好的小说,依然四处推荐,单跟我就说了三遍。多年以后,那个作者知道这件事也非常感动。白雪林是能够享受到编辑工作快乐的好编辑。但是,不能不说,当编辑,对于白雪林来说,也是极大的消耗。

 白雪林的“天灵盖儿”开了

 有一天,白雪林对我说,杜梅呀,我的天灵盖开了。接下来就发生了白雪林在一个月里写出五本诗集的奇迹。

白雪林最初走入文学,是从写诗开始的,后来他转为写小说,从那以后基本就没怎么触碰诗。突然,他觉得诗句就像洪水一样奔腾在他的脑海里,甚至让他不能自持。他最多的一天,写了97首诗,这对于任何一个写诗的人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听了也在奚落他:你是不是把小说分行了。当白雪林把他整整五卷的诗集砸在我手上的时候,我被震撼了,这五本诗集真的比五块砖头还要沉。在白雪林的五部诗集里,单就书名就能看出白雪林浓郁的个人色彩,《寻找故园的飞鸟》《秋天,大脑到处发芽》《月光诱惑下的湖水》《楼房里的狐狸》《摇摇摆摆的歌者和他心中的一棵树》,这都是白雪林心中的自己和他魂牵梦绕的故园,以及他梦想和经历的往昔岁月。一个十五岁就只身回到草原的蒙古族少年,一个丢失母语又找回母语环境的孤独往昔,一个在物质匮乏和精神荒漠中苦苦煎熬的困顿岁月,一个因追求梦想而远离家园的楼房困兽。白雪林用诗句表达了他几十年的困惑与情愫。在诗歌的创作手法上,也是天马行空,这种亦现代亦传统的写作方式,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受用的。

我掂了掂这五本书,我觉得这不是白雪林的天灵盖儿开了,如果是天灵盖儿开了,那是天使在帮忙,这些诗都是白雪林用生命积淀完成的。一天97首诗不是一个正常创作者能够承受的,如果说这种燃烧能够使白雪林抵达创作上的涅槃,那么对于他的身体,却是极大的消耗,甚至是摧残。

白雪林遗憾地留下半部《静静的顿河》

白雪林这五部诗集,似乎把他整个人掏空了,喷涌的激情耗尽了他原本羸弱的小身板。那一阵子,他被一股激情左右,自己又不加以克制,他甚至还喜欢上了饮酒,似乎只有酒精才能配得上他澎湃的激情,他兴奋地说:杜梅,知道吗?我最多能喝一斤半白酒。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白雪林的身体出问题了,心脏搭桥,九死一生脱离了鬼门关。大家都以为白雪林的创作生涯就这么完结了。可是,白雪林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他一直在坚持写作,他的身体吃不消坐着打字,就常年雇打字员。每天上午八点,打字员进入岗位,记录白雪林的口述。即便是这样创作,那也是非常辛苦的事情,白雪林这样,根本是在拿命抵命。我几次劝他算了,不要再拼了,什么都不如命重要。他根本就不听劝,还沉湎于自己的创作激情中,他说:我要写一部中国的《静静的顿河》。白雪林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对着我,他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知道白雪林胸中一直奔涌着老哈河,也知道他能写出中国的《静静的顿河》,可是他的身体不给他做主啊。他的心脏搭了四个桥,搭桥后大夫预计他支撑不了多久,可是白雪林却与生命抗争了二十年。后来又得了脑溢血,九月嫂子悄悄告诉我,白雪林的肾也基本不能工作了。白雪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想写,他的灵感跳跃式的迸发。有一次他又想写少年周恩来的话剧,这个灵感来临,也令他不能自持,他来到我的办公室谈构思。我劝他不要写了,话剧牵涉的事情太多,搞不好你就白费力。白雪林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站在地上不停地讲他的构思,冲着我旁边的那堵墙,既像对我说话,又像自说自话。白雪林去世后,我听许多文友说,白雪林跟他们谈过构思,都跟我谈过的构思不重复。他女儿冰华说:爸爸的电脑里留下很多未完成的作品。

 荣誉对于白雪林,总是阴差阳错

 白雪林三十一岁就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大奖,后来又获得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索龙嘎奖,他写的小说两次被《新华文摘》选摘,《人民文学》也发过头条,这些足以令许多人一生荣耀。但是,白雪林一生都没有为名誉所累。我不认为白雪林真的不在意这些荣誉。强烈的自尊心和文人的清高制约着白雪林。有一次他终于爆发了,为了他的作品。

白雪林的小说集《一匹马的草原》曾经报一个国家级奖,这部倾注白雪林病弱心血的作品连一轮都没过就被淘汰出局。白雪林终于愤怒了,他来到内蒙古文联,颤巍巍地扶着楼梯上楼。其实,那个奖已经评完了,而且也不是内蒙古文联评的。过后,他与嫂子又来到我的办公室。那时,白雪林的身体特别虚弱,爬上四楼对于他来说特别艰难,能够看出他是气坏了,他是为尊严而战。我只是默默地听白雪林声音微弱地发牢骚,什么都说不出来。白雪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不在意你给他什么头衔,但是,如果对他的作品蔑视,他是会愤怒的。那一次,我是第一次看见白雪林这么愤怒。那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白雪林。

 白雪林也是幸运的,有个相濡以沫的好妻子

 白雪林的身体确实不争气,但是,白雪林也算是幸运的,他有一个贤惠善良的好妻子。白雪林的妻子九月对于白雪林来说,是妻子,也似母亲。嫁给作家的女人,要比嫁给普通人承受得更多。当年,九月嫂子看中白雪林的原因,一是因为他的才华,更主要的是心疼他,而且,这一心疼,就是一辈子。

多年以前,我们到白雪林家做客,白雪林很高兴,分别时把我们一直送到大马路上。白雪林意犹未尽,站在马路牙子上,一边兴奋地说话,一边手掰路旁的小树,小树都被他掰得直打弯儿,九月嫂子心疼地叫着:二……虎……她把二虎两个字用浓郁的蒙古味道说出来,令人觉得白雪林的举动特别可笑。白雪林根本不听嫂子的,继续边说边掰树,极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弄得我们不得不赶紧告别。我们离开白雪林家,脑子里一直回味嫂子那句话:二虎……想起来就想笑,也知道这句话藏着嫂子极大的宠溺与包容。

九月嫂子这些年真的是不容易,他们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白雪林无论身体好的时候,还是身体差的时候,都不可能帮助嫂子照顾孩子,照顾家庭。好在两个孩子都非常争气,双双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白雪林生病后,如果单纯面对的是病人的话,还好说,他又不放弃写作,还特别爱激动,为自己的作品激动,为别人的作品激动。他的身体就不能激动,九月嫂子每天都是忧心忡忡。白雪林自尊心强,还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于是,九月嫂子就私下里给朋友们打电话,告诉白雪林的实际病情,很多朋友也因此不敢轻易打扰他。

2014年,内蒙古组织作家代表团出访台湾,我和白雪林都去了,作为白雪林的老同学,当然有照顾他的义务,可他在外面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甚至比没病的人看上去还健康。他一路拍照、录影,还一直记录。还经常有点小激动,我都不忍心劝阻他。同时想到嫂子这些年是多么不容易,即担心白雪林的身体,又不能强行干预。好在台湾之行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在台湾,白雪林看到美景就会说,一定要带着你嫂子来一次台湾。白雪林的话是由衷的,这些年他们相濡以沫的情义岁月可见。白雪林病入膏肓,更是一分钟都离不开九月嫂子,如果过去白雪林是棵树,在他弥留之际,他就变成一支藤,深情地缠绕着九月嫂子。

白雪林从1999年生病到他2019年去世,整整20年的时间,远远超出了大夫的预期。我们一直担心白雪林会因为写作影响身体健康,现在想来,写作就是白雪林服下的强心剂,它令白雪林的生命充分燃烧,只有燃烧,白雪林才觉得这样的人生更有意义。反过来想,白雪林如果不写作,而是小心翼翼按照医嘱养生养病,也许他活不过这20年。可以说,文学害了他,也救了他。

白雪林,我的同学,我的大哥,安息吧!在人间、在天堂,你都是天使,没有了皮囊的羁绊,你就彻底自由了。

白雪林,男,1954年10月出生,蒙古族,辽宁北票人。1977年毕业于内蒙古哲盟师范,1986年毕业于内蒙古师大文研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内蒙古文联《草原》杂志社副主编、《民族文艺报》主编。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处女作组诗《啊,我的乡村》发表在辽宁省大型文学季刊《春风》。1984年转入小说创作,同年发表在《草原》杂志上的小说《蓝幽幽的峡谷》获1984年全国短篇小说优秀创作奖、全国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内蒙古第二届“索龙嘎”文学奖一等奖,并被台湾报刊转载。中篇小说《成长》和《霍林河歌谣》分别获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一等奖,《岩石上的泪》获1985年《草原》文学创作奖。作品被国内多家报刊转载,并被翻译成法文、意大利文、捷克文、外蒙古文。著有长篇小说《老绥远恶少》、《多情的杨树》,中篇小说集《一匹蒙古马的感动》,诗集《寻找故园的飞鸟》等五部;创作的电影剧本有《荞麦花开》、《雪色》,电视剧本《柴达木之恋》等。曾随中国作家访问团出访俄罗斯和捷克,并在捷克举办个人作品推介会,接受捷克国家新闻媒体的采访。

【作者简介】

杜梅(又名杜拉尔·梅),女,鄂温克族,现任内蒙古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一级作家,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在北方丢失的童话》、《银白的山带》、《草原之子廷·巴特尔》、《我的先人是萨满》、《黄河那道弯》等,曾获得全国第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四届“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山花奖学术著作奖,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等。

(作者:杜拉尔·梅,原标题:“摇摇晃晃的歌者”——白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