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央珍《无性别的神》:诗意氛围、藏地风情与历史观照

发布时间:2019-02-15 15:57:26丨来源:中国民族报丨作者:崔荣丨责任编辑:苏文彦

藏族作家央珍的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以一个女孩子眼中始终都在变动的生活和命运,书写了一个极富诗意的西藏。

藏族作家央珍的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以一个女孩子眼中始终都在变动的生活和命运,书写了一个极富诗意的西藏。作为最需要故事和冲突来结构的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别取它径,旁枝逸出,呈现出诗化小说的整体面容。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淙淙流淌的那条被汪曾祺称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的线索。

整部小说以追忆叙事抒情,挥之不去的无爱痛楚、回首往事的惘然和小说开放式结尾造成的余韵,都让小说情深意长。作为小说,却具备着诗歌特有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深邃绵远气质。在20世纪诗化小说的脉络中观照《无性别的神》时,必须肯定央珍的贡献:她续接了沈从文汪曾祺们的传统,却又以新的内容,拓展了诗化小说的表现世界,用藏地气息明显的诗意氛围延展了中国气韵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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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央珍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1月

诗意氛围

风景描写对诗化小说不可或缺。在《无性别的神》中,风景细摹甚至取代了人物塑造,成为小说创造的主要着力点和成就。天空中飘游的风筝,屋顶的经幡,远处划成绿畦的方田,田野上空啾鸣飞跃的山雀儿,漫漫的桃林,高高耸立的白塔,贵族居住的庄园和古堡,开满黄花的野石榴,散发异香、袅袅升腾的圣火香烟,经由女主人公央吉卓玛之眼流布纸上,构建出一个自然自在的如画西藏。藏地人们的活动痕迹又让风景妥帖自如,阳光照耀着银烛台、银壶、铜灯和古瓷瓶发出的色彩,绣有莲花的门帘,充满牛粪味的大厨房,家中供奉莲花生祖师像的小经堂,无不昭示这是西藏人的栖居之所。

情感的大量注入,让风景成为意境。西藏最为充裕的阳光,在小说中呈现出更多向的生命状态:无爱的拉萨家中,幼年失怙的央吉卓玛感到“阳光很冷”;阿叔去世时虽是正午,由她孤苦无依的内心看去,“阳光白惨惨地照在楼墙上”。清冷的月光,则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映照着凄楚的别离。当央吉卓玛以恬淡的心情骑马去寺院剃度,途中看到“一大群獐子、山羊和野兔也从青枝绿叶丛中悠悠走出”,悠然之景来自于笃定的内心,情景交融生成的艺术力量让景色更为幽远、更具深意,也让情感得以抒发或升华。

于是在《无性别的神》里,不再是故事的承起转合构成小说的主干和中心,而是女主人公的情感变化汇成了小说从未中断的情绪流。这种情绪流的存在,最大可能地避免了断片般的故事情节可能带来的阅读障碍。而依稀可见的成长型叙事线索,既是汩汩流淌的情绪流的源头活水,也是内在的逻辑脉络。叙事线索和情绪流之间彼此激发也彼此成就,小说诗意温润的质地因此形成。

藏地风情

随着央吉卓玛思绪流转和生活变动,《无性别的神》娓娓道来藏地的种种风情。对藏地的人们来说,他们的世俗行止很难离开宗教生活,民俗与宗教成为藏地风情的来源,小说也抓住了此地人们生活的本质。

对藏地人们生活习俗的描写,赋予了小说强烈的独特性。比如,庄园里的农奴送呈粮食时,要说敬语以求吉祥;亲人去世,要过完49天祭日;为了改变央吉卓玛父亲去世后德康家的颓势,姥姥让央吉卓玛的母亲去各个山顶烧香祈祷……凡此种种,都体现着藏族人的价值观,对他们遵奉习俗的描写,奠定了小说深厚的藏文化底蕴。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刻意让生活细节和习俗的描写牵系央吉卓玛细微真切的体验。比如,出门时要到小经堂祈祷孜玛热护法神护佑他们一路平安,要敬献哈达给出门者,要享用吉祥茶和吉面等,都是通过央吉卓玛兴奋、激动的心与眼表现出来。出门前要占卜择日、在圣湖观湖预测命运,这些习俗引发家族中不同人物的不同情绪状态乃至命运走向。风俗与人在小说中的联系如此紧密,人的地区特质和民族性由此彰显出来。

大量预示着央吉卓玛命运转折的梦境描写,既是央吉卓玛及其家族命运转折的关捩,也推动着小说的起承转合与情节进展。无论是父亲还是叔叔的离世,都以央吉卓玛的梦境从侧面描写。父亲离世时,在梦中身着庄重华丽的官服向女儿道别,德康大院的生活由此断崖式跌落;阿叔离世,则是以白烟在空中遽然而逝表现,央吉卓玛此后一生的孤独再难排解。而在小说的结尾,总是出现在央吉卓玛梦中的红色之物,又预示着西藏解放的重大历史转折。这些梦境让小说具有神秘而令人敬畏的气息。

历史观照

20世纪前半叶的西藏历史进程,成为央吉卓玛以及许多人命运变化最为深邃的原因,也是小说诗意生成的坚实远景。在这个意义上,根据《无性别的神》所改编的电视剧《拉萨往事》得其真意。

面对旧西藏的残酷现实,《无性别的神》观照深彻。这种观照通过一个小女孩懵懂之眼来实现,批判力量倍增。小说中,沉重的阶级压迫以书写个体生存状态实现,人的境遇揭示着历史和时代的实质。小说更描绘了西藏新旧历史交错的斑驳图景。这图景映现在央吉卓玛父亲德康留学域外归来早逝的故事中,也在她背后那个庞大家族各个家庭运势的变化中,更在小说中作为家人们议论的政局变动中。德康英年离世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作为眼界开阔的新阶层,在面对既成格局和旧有文化时,他们力量微茫。

记录20世纪前半叶西藏的重大历史变动,让《无性别的神》带有历史纵深感。本书对近现代西藏的政局动荡并未直陈,而是通过家族中长辈们的不安叙述、继父职位的升降、流弹呼啸带来的惊惧等等进行侧写。解放军入藏带来改天换地般的历史剧变,也以央吉卓玛发现解放军的军营文工团里,人们生气活泼、兴高采烈来侧面烘托。在央珍笔下,人的命运轨辙与历史密不可分,已被新生活吸引的央吉卓玛何去何从?小说就此收束,但结局已然明朗。

透过《无性别的神》,悲悯观看到的是面对历史巨变和生命流转过程的人。小说对历史和人的诗意表现,终将会让它如朗朗明月,在当代中国文学的天空散发出温润、深邃和持久的光芒。

(作者:崔荣,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系主任、教授,原标题:诗意氛围、藏地风情与历史观照——读央珍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