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培扎西:接过父辈的枪,继续可可西里巡山

发布时间:2019-01-16 08:53:41丨来源:新华社丨作者:张大川丨责任编辑:苏文彦

13年过去,盗猎的枪声再也没有在这片净土上响起过,空旷与荒芜,多年的寂寞,被目睹羊群时的欣喜一扫而空。

“我愿意用生命守护可可西里。”

眼前这位藏族汉子身材魁梧,面庞被高原紫外线炙烤得黢黑,一双眼睛清澈雪亮。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时,他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像在向记者诉说心事,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秋培扎西在索南达杰纪念碑前敬献哈达(图片均由记者吴刚摄)

上世纪末,淘金者进入可可西里,“软黄金”藏羚羊绒声名大噪,暴利之下,高原大地满目疮痍。为守护这片净土,他的舅舅杰桑·索南达杰倒在了盗猎者的枪下;他的父亲奇卡·扎巴多杰也因保护可可西里不幸离世。

为了守护可可西里,为了热爱的藏羚羊,他依然作出同样的选择,申请调往这片生命禁区。伴随着金灿灿的夕阳余晖和无垠旷野,也伴随着烂泥潭、鬼门关,以及漫山遍野的冰雪和四周暗涌的湖潮声,转眼13年。

2018年7月,卓乃湖的一个清晨,他爬到保护站屋顶拍日出,转身看到满滩子星星点点的“石头”,镜头拉近一看,“我的妈呀,是藏羚羊!”他使劲拍打自己的脸,“不会是眼花了吧”,他拿着相机反复拍反复看,忽然咧嘴一笑,泪水在眼眶里晶莹透光。

这位坚毅而又可爱的高原汉子名叫秋培扎西,是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森林公安分局警务辅助人员,也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长江源园区可可西里管理处卓乃湖保护站的站长。

秋培扎西在可可西里巡山途中

英雄上马的地方

可可西里在藏语中意为“北部昆仑山下的荒芜之地”,平均海拔超过4600米,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多摄氏度,氧气含量不足平原地区一半,被称为人类的生命禁区。但与此同时,可可西里以230多种野生动物和202种野生植物的伟大珍藏,成为世界上令人叹为观止的生物基因库。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千上万的“金农”开着手扶拖拉机或者大卡车,碾压着可可西里的草皮,切割着可可西里的皮肤。更让人揪心的是,“软黄金”藏羚羊绒声名大噪,一条由藏羚羊绒制成的“沙图什”披肩在欧洲市场上标价1.5万至4万美元,暴利之下,不少“金农”转而猎杀藏羚羊,藏羚羊数量从20多万只一度锐减至不足2万只,高原大地被殷红的鲜血浸染,被白色的骨架填满。

“盗猎现场满地都是母羊的尸体,周围围着刚生下来的小羊羔,甚至盗猎分子把母羊的肚子划开以后,小羊就从肚子里露出来了,冻死、饿死的小羊很多,有些小羊没办法,还是会凑到已经被剥了皮的母羊身上找奶吃。”奇卡·扎巴多杰在纪录片《平衡》中坦言,愤怒让他直接用枪打断过盗猎分子的腿。

一只藏羚羊在可可西里地区觅食(资料照片)

“1994年1月18日,舅舅和4名队员在可可西里抓获了20名盗猎分子,缴获了7辆汽车和1800多张藏羚羊皮,在押送歹徒途中遭歹徒袭击。几天后父亲在太阳湖附近发现了舅舅的遗体,他仍保持着换子弹的姿势,零下40摄氏度的风雪几乎将他冻成了一座冰雕。”

尽管并不是第一次提及往事,但秋培扎西还是借点烟的机会将眼角的泪憋了回去。

杰桑·索南达杰时任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委副书记,他多次向县委建议保护国家资源,合理开发可可西里,推动成立了可可西里生态保护机构——治多县西部工委,并受命担任工委书记。英雄牺牲不久后的春节,治多县城寂静无声,没有听到一声鞭炮响。2018年12月18日,他获“改革先锋”称号。

秋培扎西在索南达杰纪念碑前

为可可西里而生的人

杰桑·索南达杰牺牲一年后,奇卡·扎巴多杰主动请缨降级担任第二任西部工委书记,接力“保护可可西里的野生动物和矿产资源”。

依靠年轻时“剿匪”的经验,奇卡·扎巴多杰三年里带领西部工委破获62起盗猎案,抓获240名盗猎分子,缴获3180张藏羚羊皮。1998年,46岁的奇卡·扎巴多杰近距离遭枪击离世。

舅舅和父亲的接连牺牲,让秋培扎西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

在秋培扎西心目中,舅舅和父亲是最忠诚的共产党员。“小时候家里只有毛主席的照片,他们是成长在新中国旗帜下的藏族干部……如果没有共产党人的觉悟,怎么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2003年,正在青海民族学院读书的秋培扎西正式入党,期待用更让父辈骄傲的身份,践行自己心中早已笃定的理想。

 2006年毕业后的夏天,秋培扎西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可以服从分配回到家乡工作,可以远赴广州成为一名记者,也可以南下成都为民间环保组织工作,但是他思虑再三,毅然向组织申请调动至治多县森林公安,因为“这是去往可可西里的唯一途径”。

母亲白玛哭着劝阻,“你哥哥也在巡山队,你还去干什么?我们家已经牺牲了两个人,再也不需要多一位英雄!”

身边好友劝他,“你风华正茂,为啥一定要跑到茫茫无际的荒野之上?”

这些话震得秋培扎西心里又痛又酸,“我13岁就跟着父亲巡山,父亲和舅舅都牺牲在可可西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这儿就是我的家。”

一群回迁藏羚羊在可可西里地区活动(2015年5月18日摄)

第一次和盗猎分子对峙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秋培扎西很喜欢京剧《挑滑车》的这段唱词,并将它写到了自己的日志里。

老巡山队员尕仁青清晰地记得秋培扎西第一次和盗猎分子对峙的情景。

“1999年夏天,秋培扎西暑假跟着我们去巡山,白天抓获了4个持枪盗猎分子,晚上把他们关在一顶帐篷里,准备第二天一早押送到格尔木。后半夜守夜的兄弟大喊‘跑了!跑了一个!’秋培扎西拿着枪就追出去,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他就鸣枪警示,不料歹徒反手也是一枪,他愣是没怕直接开枪对打,把歹徒逼到了一个石洞里。”尕仁青回忆说,这生瓜蛋子真是命大。

“父亲是可可西里最有经验的猎手,我一身本事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秋培扎西说。

1997年风雪呼号的冬天,采金行为尚未被明令制止,奇卡·扎巴多杰带领4个队员赶往太阳湖附近的马兰山金厂外围,2000多号“金农”、百余顶帐篷,装载机隆隆作响。

傍晚,线人指认了盗猎分子的帐篷。后半夜,奇卡·扎巴多杰指挥枪法准的队员埋伏在早已标记好的山顶,然后悄悄摸近帐篷,一个队员在门口拿着探照灯先不打开,另一个队员拉帘子,奇卡·扎巴多杰和另一个队员摸进去把盗猎枪支拿出来,然后实施抓捕控制。他们此前商定好,一旦遭遇反抗,门口探照灯迅速打开,山顶狙击手立即击毙歹徒。

所幸没有意外发生,现场控制完毕已是天亮。乌压压的“金农”围着巡山车辆,试图逼迫巡山队员放人,奇卡·扎巴多杰手中举着“八一杠”,30发子弹已经上膛。对峙,漫长的对峙,谁也不敢眨一下眼皮。终于,奇卡·扎巴多杰和队员们硬是顶住压力,从人群中间开出一条路来,将盗猎分子押送到格尔木大本营。

 2014年7月的一天,秋培扎西和兄长普措才仁带领6名巡山队员前往可可西里腹地太阳湖,遭遇50多人的非法盗采团伙。兄弟两人用着和父亲几乎同样的方法,将现场妥善控制完毕。

“我们和两个犯罪头目挤在一顶帐篷里,其余的犯罪成员被安置在其余几顶帐篷里。如果犯罪团伙袭击帐篷,我们将面临极大的危险。”普措才仁说,在没收犯罪分子的全部刀具后,秋培扎西将唯一一把“八一杠”上了膛,然后睁着眼睛等待漫长的一夜。

秋培扎西在索南达杰保护站休整

最可怕的还是可可西里的气候

 比起讲抓捕盗猎者时的轻描淡写,秋培扎西也有怕的时候。

“盗猎盗采分子有枪,我们也有,正义也必将战胜邪恶。但人在大自然面前是脆弱的,最可怕的,是可可西里的气候。”

几乎每次深入可可西里腹地巡山,队员们都要感受大自然带来的死亡恐惧。

秋培扎西在手机里写下这样的短句:“向着远处的西边望去,那金灿灿的余晖正对着我们在微笑招手,在那笑容背后我看不清是泥泞还是沼泽,或许冰冻的雨雪在冲着我们龇牙咧嘴地狰狞斜视。”

在巡山途中秋培扎西在车上向远处张望

进入可可西里不到四十公里,就能看到秀水河,多么美丽的名字!却也是让巡山队员惧怕的烂泥潭。

“有一次车辆在河中间抛了锚,我刚到水里,后心都冰得冒汗,大概有个十分钟左右脚就开始没有知觉,回到车里第一件事儿就是赶紧脱掉鞋子,打开暖气,慢慢地恢复知觉,然后是疼,之后是痒。”秋培扎西说。

有一次巡山到太阳湖,秋培扎西和几个队员全部高反,走一路吐一路,为了不出意外,他们决定抄近道从新疆方向出去。

没想到往新疆走雪越下越大,辨不清方向,屋漏偏逢连夜雨,乱石沟又陷了车,他们只能强忍着高反去挖车,“你三下我三下他三下”,山谷里雪到膝盖,车根本走不动,只好冒险走在了半山腰,车是斜的,一个不注意就会翻下山去。“可是只能走半山腰,哪怕死也要走半山腰。”

卓乃湖保护站副站长郭雪虎告诉记者,由于常年高原极地作业,巡山队员都患有多种职业疾病,其中胃病最为常见。

“有时几天吃不上一顿热饭,甚至有时一天只吃一顿干粮,多数时间凉水成了‘指定’饮料,所以秋培扎西的随身宝贝中就有奥美拉唑以及丹参滴丸……”

在战友们眼里,秋培扎西是一个“擅长急中生智”的人。

“有一次他因为车辆损坏被困在太阳湖,车里也不能取暖,他冻得实在没办法,就把备用汽油拿出来,倒在湖畔的沙子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在沙火里跳来跳去。”

巡山队员青然南江笑着说,他还经常带领兄弟们在车灯前跳锅庄,音乐是四周暗流的湖潮声和风声。

秋培扎西在巡山途中用铁锨挖出被陷车辆

“可可西里一点儿都不美!”

秋培扎西的妻子管璐璐说,起初每次巡山回来,丈夫都会拍很多照片给她看,美丽的风光,可爱的羚羊,她一度想要跟着丈夫去可可西里看看。

后来有机会,管璐璐随队去了一趟不冻泉保护站,一路高反头痛恶心的她,回到家抱着丈夫号啕大哭:“可可西里一点儿都不美!”

这是可可西里的航拍画面(2016年12月1日摄)

分别的场面已经经历了太多,叮咛嘱咐的话也已经说了太多,时间长了,秋培扎西和管璐璐之间便有了一种默契。

巡山临走的时候轻轻说一句“走了啊”,平安回来的时候轻轻说一句“回来了”。这看似平淡的分别场面,却远比那些轰烈和浮躁的爱情更让人揪心。

“他出门巡山的次数多了,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即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默默地目送他离开。我唯一能做的是,等他要回来的那天,不管有多晚,我都要煮一锅他最爱吃的手抓羊肉,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亮,等他回家。”管璐璐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巡山队员们的家属间开始流传一种秘密的小仪式。

“一开始,队员虎子的妻子总是点燃一把柏香,偷偷跑到院子里,在巡山的车辆四周熏一熏,甚至连背的枪支、带的行李都要熏一熏。”管璐璐说,再后来,其他队员的妻子知道后,都陆续加入到了这个仪式当中。

在她们看来,千叮咛万嘱咐还远远不够,这种简单、朴素的方式最能表达她们内心中对丈夫的祈祷和祝福。

对于巡山队员来说,“寂寞”是巡山生活的代名词,十余天甚至数十天的巡山路上,完全与外界隔绝。

“天色渐黑,点点星光在夜空中争耀,多想与这星星捎句话给思念的人,告诉父母,孩儿一切平安;告诉妻儿,我们健康如初;告诉生命里的过往,我们今生无悔。”

秋培扎西借着星光在帐篷的角落里写下短诗。

秋培扎西在保护站为救助的藏羚羊喂奶

可可西里十余年未闻盗猎枪声

25年前杰桑·索南达杰的牺牲换来了政府和民间保护可可西里以及藏羚羊步伐的加快。1997年12月,国务院批准并公布可可西里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16年4月,可可西里所在的三江源地区被确定为我国首个国家公园体制改革试点地区;2016年9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将藏羚羊的受威胁程度由濒危降为易危,可可西里至今已十余年未闻盗猎枪声。

“高原精灵”藏羚羊是可可西里的旗舰物种。每年夏天,来自青海三江源、西藏羌塘和新疆阿尔金山地区的数万只藏羚羊,沿着一条条生命通道,向可可西里腹地的太阳湖和卓乃湖附近集结产仔,这是迄今为止地球上最为壮观的三种有蹄类动物大迁徙之一。

身为“藏羚羊大产房”卓乃湖保护站站长,秋培扎西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为藏羚羊产仔保驾护航。每年夏天藏羚羊迁徙产仔期间,由于躲避天敌猎杀等原因,幼仔有与羊群失散的风险。望着草滩上被天敌袭击致死的小藏羚羊,秋培扎西叹息过后说道:“要尊重自然规律、遵守丛林法则。”

过去数年的每个夏天,卓乃湖保护站都能捡到七八只和羊群失散甚至被天敌袭击受伤的藏羚羊幼仔。为了不让小羊烫到嘴,秋培扎西用手背试温加热后的牛奶;为了不让小羊摔伤,秋培扎西把自己的被褥铺到保护站地板上;为防止小羊被细菌感染,秋培扎西换上用洗洁精反复清洗的白大褂……

“夏天他发现有一只小羊拉肚子,急忙忙带着小羊从卓乃湖连夜赶出来,140公里的路程,下午6点出发,凌晨4点才到索南达杰保护站野生动物救助中心,路上瞌睡了就往嘴里塞个小辣椒。”索南达杰保护站副站长龙周才加说,见到秋培扎西的时候,他的眼睛又红又肿。

看着秋培扎西和队员们带着被救助的小羊们玩耍,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人与动物之间率真的感情。平日里荷枪实弹将不法分子驱逐千里的高原汉子,如今俯下身来眼睛里尽是柔情;平日里“可可西里牌”天然矿泉水灌满肚子的森林公安,如今却为小羊集资买矿泉水和牛奶。广阔的可可西里大地,人与自然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是可可西里的索南达杰保护站航拍画面(2016年12月1日摄)

未来的可可西里人

 当远在波兰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主席雅采克·普尔赫拉念出“青海可可西里”的名字时,秋培扎西欣喜若狂。

他在日志中写道:“今夜,这个无人的旷野属于我们,也属于端起的水酒,属于满脸的笑容,属于心酸的痛处,属于平凡而不平凡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此刻的我是如此的平静,以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未来,可可西里天地一体化生态监测及大数据分析系统将上线,“拿拳头保护生态”的模式将成为历史。

“科学技术再发达,人的作用也不可替代。”秋培扎西不想被未来的可可西里抛弃,像个孩子一样坐进了课堂,捧起了书本,努力学习野生动植物分类、生态本底调查等知识。

“未来既要当好可可西里守护者,也要做好当地生态观察员和宣讲员。”

可可西里虽然早已今非昔比,但是秋培扎西还有不少烦恼。“新疆阿尔金山、西藏羌塘和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17年底联合发出声明,禁止一切单位和个人随意进入保护区开展非法穿越活动。但是依然存在非法穿越的乱象,甚至有一些人驱车追赶野生动物,导致它们直接死亡。”

秋培扎西对此非常担忧,他希望能够健全非法穿越的相关立法,加大对非法穿越者的处罚力度。

秋培扎西在可可西里腹地巡山途中

“《士兵突击》的主人公许三多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是做有意义的事。’就像他在电视剧里做的一样,其实我们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伟大。但是除了对物质的追求以外,能不能静下心来,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每个人,一辈子,付出20年,做一件好事,我觉得我们的中国绝对赞。”秋培扎西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