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任右玉县委书记70余年绿色接力,在1969平方公里、沙化比例高达76%、风沙肆虐的不毛之地上,种下1.3亿棵树,将林木绿化率从不足0.3%提高到56%,把外国专家建议搬迁的“不适合人类居住之地”变成“联合国最佳宜居生态县”。
几代塞罕坝人历经半个多世纪,将昔日荒原变成百万亩人工林海,相当于为每3个中国人种下一棵树,每年为京津地区输送净水2.74亿立方米、释放氧气57万吨,成为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范例。
山西右玉县与河北塞罕坝机械林场,一西一东,犹如镶嵌在华北大地上的两颗生态明珠,在漫长岁月里坚守初心使命,抗争风沙,因绿蝶变,筑起拱卫京津冀生态安全的“绿色长城”,铸就了右玉精神和塞罕坝精神,生动诠释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进入新时代,如何把绿水青山做得更美、把金山银山做得更大?右玉和塞罕坝这两个治沙典范,不约而同地重整行装再出发,努力寻找实现高质量发展的新路径,为践行“两山”理论注入新内涵。
这是右玉松涛园(摄影:徐吉)
“两棵树”的守望
右玉,苍头河畔,一棵矗立了70年的“荣怀杨”,苍郁挺拔,犹如一位卫士,守望着这方土地。
位于晋蒙交界、毛乌素沙漠边缘的右玉县,向来是大风口,70多年前,林木绿化率不到0.3%。“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黑夜土堵门,白天点油灯”。几丈高的右卫古城墙,几乎被黄沙掩埋。
1949年,右玉首任县委书记张荣怀上任后,面对“十山九秃头”的荒凉,几经讨论,全县达成共识:右玉要想富,就得风沙住;要想风沙住,就得多种树。会后,他带着全县干部,前往苍头河边,挥锹挖坑种下第一棵杨树苗……
在这棵杨树扎根大地11年后,千里之外的塞罕坝,人们发现了一棵树龄一百多年的落叶松。
位于河北省承德市北部、内蒙古浑善达克沙地南缘的塞罕坝,意为“美丽的高岭”。然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这里却“飞鸟无栖树、黄沙遮天日”。
面对“风沙紧逼北京城”的严峻形势,1961年,当时的林业部派出调查组踏查,在红松洼一带,他们找到一棵20多米高且生长旺盛的天然落叶松。“塞罕坝能种树,能种出大树!”第二年,塞罕坝机械林场由此成立。这棵树也成为塞罕坝人心中的“功勋树”。
从“荣怀杨”和“功勋树”开始,右玉和塞罕坝,两个同样位于沙漠边缘地带的荒原,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绿色接力”。
——他们怀着同样的初心和使命开启征程。
右玉,曾被来过这里的外国专家断言“不适合人类居住”。“群众盼什么?就一个字‘活’,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期盼。”右玉干部学院副院长姜永贞说,“群众盼的就是干部干的”,正是因为这样一颗初心,才有了右玉一任接一任的县委书记带领干部群众70载不懈植树的传奇史诗。
浑善达克沙地海拔1400多米,而北京平均海拔只有40多米,有人形象地打比方:如果这个离北京最近的沙源堵不住,就相当于站在屋顶上向院里扬沙子。1962年,一支平均年龄不到24岁的队伍,带着“为首都阻沙源、为京津涵水源”的使命,开始了战天斗地的拓荒之路。
——他们都曾经历艰辛挫折,却从不言弃。
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白手起家的塞罕坝第一批建设者住马棚、搭窝棚、挖地窨,吃黑莜面、就咸菜、喝雪水。
1964年春天,他们开展了提振士气的“马蹄坑大会战”。气温很低,浑身的泥浆冻成冰甲,但没有人叫苦叫累,他们造林516亩,成活率达到96%以上。
1977年10月,罕见的“雨凇”灾害袭来,塞罕坝林场57万多亩树木遭受危害;1980年,林场又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但塞罕坝人没有被击垮,他们含泪清理遭受灾害的林木,从头再来!
在土地贫瘠的右玉,艰难程度同样超乎想象。当地人有言:“在右玉,栽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娃还难哩!”栽了死,死了再栽!
右玉老县城东北向一道长20公里、宽4公里的黄沙梁,以每年数米的速度向老县城移动。“向黄沙洼开战!”1956年的誓师大会上,时任右玉县委书记马禄元吹响了战斗号角。
然而,几千人栽了两年的树,却被一场持续多日的大风刮死,没剩几根苗。随后几年,他们三战黄沙洼,到1964年人工造林15435亩。吞天吃人的“大狼嘴”变成了绿山岗。
——他们久久为功,创造了荒原变林海的人间奇迹。
如今,行走在右玉和塞罕坝,满目皆是绿色。
数据显示:塞罕坝有林地面积115万亩,森林覆盖率达82%,按株距1米计算,可绕地球赤道12圈;在右玉,人工造林近170万亩,1.3亿棵,全县林木绿化率由不足0.3%提高到56%。
“荣怀杨”和“功勋树”,与它们周边的千千万万棵树木一起,见证着沧海桑田的生态巨变,也见证着右玉精神与塞罕坝精神的萌发、升华与永恒。
“我是一颗绿色的种子”
“我愿做这片土地上一颗绿色的种子。”作为塞罕坝的年轻一代,“85后”程李美这么定义自己。
她的父亲是林场普通工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种树。
塞罕坝冬季最低气温零下43摄氏度,很多第一代塞罕坝人患上严重的风湿病等疾病。程李美的父亲不到50岁双侧股骨头坏死,牙也全掉光。
“身体的病痛挡不住种树的‘瘾’,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性格。”程李美说,记忆里的父亲忙时几个月不见人影。程李美8岁那年,父亲被毒蛇咬伤,险些丧命,他却不顾劝阻,刚出院带着药又上了山。
2006年程李美考上北京高校,毕业后留在北京。2013年,正值事业上升期的程李美得知父亲患了胃癌,连夜赶回。
病榻上憔悴的父亲一脸平静,“叫你回来,是想跟你商量,让你回林场工作。你上过大学,一定比我干得好。”
程李美说,她搀着父亲爬上门前山坡,阳光洒向林海。“绿色多美呀,回来吧!”父亲眼里满是期许。那一瞬间,程李美理解了父辈们的执拗,也为了多陪陪父亲,她回到了塞罕坝。几年时间,她踏遍林场30个营林区。
时光回溯,58年前,塞罕坝机械林场成立,369个像程李美一样的年轻人,从全国18个省、市满怀激情汇集而来。半个多世纪以来,塞罕坝几代人听从党的召唤,艰苦奋斗、甘于奉献。
59岁的张振江在塞罕坝林场苗圃基地工作,他的父亲、5个兄弟姐妹和儿子都扎根林场,一家三代人几乎把林场工种做了个遍。
“没事到林子里转转,心里就踏实了,一棵棵树木像我的孩子。”因为对林子爱得深切,他给儿子起名叫“张林”。
一代又一代塞罕坝人,将牢记使命、艰苦创业、绿色发展的“塞罕坝精神”熔铸进苍茫林海。
在右玉,南京小叶杨是发芽的第一批绿色种子。它们在肥沃富饶之地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但在右玉扎根几十年仅有碗口粗,右玉人称之为“小老杨”。
作为右玉绿化的主力树种,这种其貌不扬甚至扭曲丑陋的“小老杨”却在高岭斜坡、低洼平地聚而成海,佝偻着躯干抵御风沙。
“小老杨”也渐渐成了当地干部的称号,群众说:“咱这儿的干部就像这树一样,不管气候多么恶劣、风沙多大,都要坚持在这儿干。”
从“不毛之地”到“塞上绿洲”,奇迹为什么在这里诞生?
姜永贞说,秘诀就在于“右玉精神”,种树就是种精神:种深了干部和群众的血肉感情,种实了真抓实干、敢于担当的责任,种出了干部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种出了生态文明建设的经验和方案,也种出了党组织坚强正确的领导……
如今,“右玉精神”和“塞罕坝精神”也如同绿色的种子,在人们心中扎根,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近四年来,程李美参加了30多场演讲比赛,她说:“我想把塞罕坝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我要做一颗绿色的种子,在大山里生根发芽。”
这是塞罕坝机械林场内的七星湖(摄影:曹国厂)
不能砸了“金碗”换饭吃
看着一棵棵苍翠挺拔的树木,一个问题在记者脑海盘旋:半个多世纪的绿色接力,右玉和塞罕坝人为何如此坚定?
改革开放初期,右玉已经成为闻名全省的林业典型。据统计,到1983年底,右玉人工造林面积达到110.75万亩,全县林木绿化率达到37.5%。但当时右玉经济依然落后。
在当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形势下,“有水快流”成为一种社会潮流。周边地区煤窑遍地开花、一个个“万元户”相继出现。右玉探明的煤炭储量高达34亿吨,一些人想,能否也借助煤炭资源“快流”一下呢?
1983年,第十二任县委书记袁浩基上任,部分干部和群众要求县委调整工作思路,减缓绿化投入。面对这些意见,袁浩基坚定地认为:植树在右玉已经是一个不能动摇的方向,不能选择停止植树而单纯去追求短期经济利益。
76岁的右玉县政协原主席王德功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一家日本企业和当地合建压板厂,右玉有了历史上第一家合资企业。但这个企业像吃木材的怪兽,全年收的原料仅够它吃半个月。为防止乱砍滥伐,县里痛下决心,将这个压板厂关闭。
“我犯了错,要向右玉的一草一木道歉,向右玉人民道歉。”时任右玉县委书记姚焕斗在全县工作会上这样检讨。
塞罕坝林场在发展道路上也并非一帆风顺。林场党委书记安长明说,上世纪90年代初期,全国不少国有林场大搞“三产”,甚至出现“要想富、先砍树,要快富、砍好树”苗头。
据介绍,面对塞罕坝100多万亩森林资源,曾有人提出:一年砍伐2万亩森林,50多年才能轮伐一遍,光卖木头吃饭就不成问题,何苦“守着金碗要饭吃”?
但是,历史上深刻的教训、老一辈创业的艰辛,“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使塞罕坝人做出慎重选择:既不能守着“金碗”没饭吃,更不能砸了“金碗”换饭吃,必须走生态优先的绿色发展之路,实现造林保护与生态利用有机结合,让绿水青山成为永久的金山银山。
思想认识统一了,绿色发展的理念也得到空前重视。木材产业曾是林场支柱产业,一度占到全部收入的90%以上。随着产业结构不断优化,木材产业的收入占比逐年下降。从2012年开始,塞罕坝又“自我断臂”,将每年正常的砍伐量从15万立方米调减至9.4万立方米。
良好的生态环境为旅游发展带来大量客源,但塞罕坝人并没急功近利。林场场长陈智卿说,旅游业看似无污染,但森林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因此林场对入园旅游人数、入园时间、宾馆度假村排污情况进行严格限制,每年控制在50万人以内,不能为了挣眼下的钱而砸了生态“金碗”。
多彩的“绿”
小雪时节,塞罕坝连迎两场大雪,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挺拔的云杉、油松、樟子松在皑皑白雪覆盖下透露着绿意。在塞罕坝115万亩林海中,常绿树种约24万亩。
林场副场长李永东说,塞罕坝防火戒严期平稳度过,赶在大雪封山之前,他们完成了幼林抚育修枝定株作业活动。
在塞罕坝林场制高点——海拔1940米的大光顶子山,山顶上一座四层高的望火楼里,50岁的防火瞭望员刘军、齐淑艳夫妇已在这里工作生活了14年。
白天,他们在望火楼里每15分钟拿望远镜瞭望一次火情并做好记录,晚上,两人轮流值守瞭望,特别是每年9月15日至来年6月15日的林场防火期,为了瞭望火情,夫妻二人几乎与世隔绝。
塞罕坝林场共有9座望火楼。58年来,林场没有发生过一起火灾,瞭望员功不可没。
林业有害生物灾害被称为“不冒烟的森林火灾”。为防治森林虫害,塞罕坝机械林场森林病虫害防治检疫站的工作人员,经常“起得比鸟早,睡得比鸟晚”。
“这百万亩林海,靠的是三代人艰苦创业接力拼搏,靠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守。”林场森林病虫害防治检疫站站长国志锋说。
2018年,塞罕坝完成13.6万吨造林碳汇交易,成为通过市场机制实现森林生态价值补偿的有益探索。
根据中国林科院对塞罕坝所作的价值评估,塞罕坝每年产出森林和湿地生态服务总价值为142.24亿元。
如今的右玉,全年平均气温4.2℃、56%的林木绿化率,也成了绝佳的“避暑胜地”和天然“绿色氧吧”。如何把生态环境这一最大优势,转化为产业优势、发展优势,右玉一直在探索。
朔州市委常委、右玉县委书记张震海说,2017年设立右玉生态文化旅游示范区以来,县里着力做好生态文明建设绿色文章:
转化“绿”,发展新产业。加快“生态+”产业融合、协同创新,推进康养度假、农俗体验、文化创意、体育赛事、药食同源功能食品“五大基地”建设。
拓展“绿”,催生新业态。积极争取林权抵押贷款、碳排放交易试点,先行探索生态产品资源到资产再到资本的运营转化机制。
提升“绿”,培育新优势。坚持“绿化、彩化、财化”一体提升,“治山、治水、治气”一体推进,山水林田湖草一体治理,让“季季有景”成为右玉的新标签。
共享“绿”,增进新福祉。培育和倡导勤俭节约、绿色低碳、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模式,形成独具特色的绿色文化。
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右玉县接待国内外游客约388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35.6亿元。
向着高质量发展再出发
从默默无闻到成为生态文明建设范例,再到摘得联合国“地球卫士奖”,塞罕坝提出,以培育健康稳定高效森林生态系统为核心,以建设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生态与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全国领先、国际先进的现代林场为发展定位,一步一个脚印向着高质量发展再出发。
2018年至2020年,塞罕坝共实施荒山攻坚造林1.6万亩,目前整个林场基本实现了全面灭裸灭荒目标。
陈智卿说,绿色应该成为高质量发展的鲜明底色,推动“十四五”时期经济社会发展,必须加快推动绿色低碳发展,提升生态系统质量和稳定性,全面提高资源利用效率,推动生态文明建设取得更大新进展。
右玉县县长王志坚表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不断激励着人们前行的脚步。
2018年5月18日,右玉县与浙江安吉、河北塞罕坝、陕西延安、新疆阿克苏共同发表了《坚持绿色发展 建设生态文明——右玉绿色宣言》,并联手成立了践行“两山”理论发展生态文化旅游合作联盟。
同年9月16日,山西右玉、浙江安吉、河北塞罕坝、陕西延安、新疆阿克苏共同磋商成立了“生态文化旅游发展联盟”,联合签署了生态文化旅游发展联盟协议。
王志坚说,70多年来,右玉人像“愚公移山”一样,一代接一代地植树造林,正确处理“种绿”和“种富”的关系,让家乡变得美丽而富饶。
右玉县马营河村有350口人,距离杀虎口4公里,被称为西口古道第一村。2018年,村里发展旅游,开办了7家农家乐,种植药用菊花150亩。2019年村里旅游收入达到40多万元,成功摘掉贫困村的帽子。今年又与山东寿光签署协议,打造千亩贝贝南瓜种植园区。
“生态文明建设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大事业。”马营河村党支部书记朱义深有体会地说。
新中国成立前的几百年间,不少人因为贫穷通过杀虎口“走西口”逃生。如今,大量游客通过西口古道,来到右玉休闲旅游。一去一回,百年沧桑见证的是右玉的绿色发展奇迹。
右玉和塞罕坝的实践证明,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在新发展理念指引下,汇聚全社会的磅礴力量,久久为功向前进,就一定能建成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空气常新的美丽中国。
(作者:《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陈忠华、晏国政、曹国厂、王菲菲、杜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