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草原 恩重如山的摇篮
一
去乌兰察布,是在北京最闷热的中伏天。
没想到,长城外,阴山下,会有这样一处被国家权威机构命名的“中国草原避暑之都”;而迎接我们的,又是这样一幕别开生面的“情景剧”。
汽车驶出张家口,天气顿觉凉爽下来。清新的野风透窗而入,唤醒睡意昏沉的人们,沉闷的车厢立时变得活跃。大家喜形于色地相互致意,诉说苦夏的难熬,庆幸同行的机缘。正当谈兴正浓,不经意间,窗外猛地裂过一道闪电,随着车顶噼噼啪啪的击打声,一场猛烈的暴雨倾盆而下,车子周围顿时雾气蒸腾,积水如流。少顷,那雨水又变作密集的冰雹,跳珠溅玉,斜飞直泻,只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了白花花一层。这突如其来的奇遇,持续不到二十分钟,车子再往前开,头顶仍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公路两旁一望无际的草地和成片的玉米、油菜花,经了这一场疾风骤雨,非但未遭创伤,反而显得更葱翠,挺拔,艳丽。
乌兰察布号称内蒙古最年轻的市,原来叫盟,2003年改市。我们到达的第一印象,便是它地域的辽阔与水草的丰美。全市面积5.5万平方公里,只这市政府所在的集宁区就有400平方公里。从阳台眺望,市区框架很大,布局疏朗,但少有高层建筑,大多为板楼和平房院落,几处已建和正在施工的楼宇,高标独立,反倒有些另类。道路很宽,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想是因人口少,居住分散,见不到车来人往的繁忙与扰攘,感觉格外宁静。最养眼的,自然是那远远近近分布在民居周围、湖边水岸成排连片、郁郁葱葱的林木与草地,在阳光照耀下,分外生动明媚,使这城市看起来整个就像一个无远弗届的生态园林。但据乌兰察布市文联书记王玉水介绍,这地方原先曾是火山爆发带,遍地砂砾碎石,现有的花草树木,都是近几年为打造生态旅游城,市民们硬是挖沙填土,引水培育,才生长起来的。现在的城区绿化率,已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要说变化,市民最满意的就是居住环境越来越漂亮,生活越来越舒适。
二
到塞上,不能不去草原。先是到察右中旗的辉腾锡勒,那里曾是北魏太祖皇帝拓跋珪、元太宗窝阔台、清康熙帝玄烨休闲避暑之地,断砖残瓦,旧迹犹存。但我们去时正逢星期假日,著名的黄花沟景区车堵人挤,根本无法下去。倒是沟畔的高原草甸,绿草如茵,杂花盛开,也是平常难得一见。大家立即四散开来,或远或近,或躺或坐,在凉风吹拂下,草香弥漫中,尽享闲暇之乐,咀嚼岁月静好。我忙着用手机拍照,只是回来打开手机一看,那一张张精心拍摄的照片背景上,都无可避免地堵着几杆发电风车,与构想中的自然之趣大相径庭,都觉遗憾。
从辉腾锡勒回来,我总觉意犹未尽,于是萌动了去四子王旗葛根塔拉草原的心思。满都麦老师陪我去,他对四子王旗门儿清。
对满都麦老师早有所闻。他是著名的草原文学作家和游牧文明研究专家,最早以描写草原风情、反映牧民生活的作品广受关注,而后以更多精力投入蒙古历史文化与游牧文明的考察研究,撰写了大量学术文章和专著。
满都麦讲,以畜牧经济为主的马背民族,世世代代与大自然相依为命。早在蒙古大汗国时期,成吉思汗就依据天人合一的伦理观念,制定了保护草原生态的《大札撒》法,距今已有八百多年。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部生态大法,从此“生态保护高于一切”的观念便根深蒂固地贯穿于游牧社会的各个意识形态。他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随母亲到野外放牧,无意间发现草丛中有几枚五颜六色的鸟蛋,觉得很好玩,正待弯腰挑选捡拾,身旁边捻毛线边哼着古老牧歌的母亲突然发出严厉的训斥:孩子啊,那都是正在孕育的生命,未来的精灵,草原是咱牧人生存的摇篮,你是草原的儿子,可不能这样造孽……满都麦说,草原民族就是这样,对身边的一草一木,滴水撮土,飞禽走兽,甚至昆虫蝼蚁,都认为是肩负神圣使命的天使,都对五彩缤纷的世界有着不可或缺的奉献。这样的生态观、伦理观,融化在牧民的血液里,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行为准则,衡量每个人道德品格的最高尺度。
在一处地势稍陡的公路边,满都麦让汽车停下来。他指着崖畔顶部依稀可见的一线黑色表层说,看见了吧,就那么薄薄的一层有机土,是草原民族几千年来不惜以游牧的方式辛勤培育和保护下来的。牧民之所以四季倒场轮牧,就是为了让草场得以充分休养和复苏。而牧民在倒场搬迁时,总会把所有的生活垃圾焚为灰烬,变作植被生长的肥料。对留在地上的小土坑,也要填平踩实,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果留心,你还会发现,草原上的勒勒车,木轱辘上从不包铁箍,放牧的马匹,蹄子上也不钉铁掌,马队出行,总是“一”字形有序排列,这些,都像爱护母亲的身体一样,体贴入微,防止给她造成任何创伤。满都麦讲,高原气候条件差,无霜期短,雨量少,来之不易的生态植被异常脆弱,一旦破坏很难自我修复,久而久之,就会演变为戈壁沙漠。现在人们都抱怨气候反常,沙尘肆虐,却不想想,这些正是我们自己伤害地球母亲恩将仇报的结果啊!
三
其实我到四子王,是有点私衷的。想拜访一个人:都贵玛。
大约是2006年的“中国十大母亲”电视颁奖晚会上,有一位没能到场却赢得异常热烈掌声,令现场观众热泪涌流的受奖人,她便是蒙古族老额吉都贵玛。主持人介绍,46年前,都贵玛还是一位十九岁的姑娘,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收养了来自上海的二十多名孤儿,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现在都已成家立业,而她自己年逾古稀,仍是孤单地居住在草原深处,无怨无悔,无欲无求,静静地与碧水蓝天相伴。都贵玛的年纪算来与我相仿,自打来到乌兰察布,我就萌动探望她的心愿,哪怕只见一面,接受她高贵灵魂的洗礼,并当面唤她一声“额吉”,送上对她由衷的敬意与祝福,也算了却一桩久已有之的情愫。
满都麦是知道我这个心思的。来时我在车上提到都贵玛的名字,他说他认识,住在脑木更苏木,是一位菩萨般慈祥和善的老人。又说,不止都贵玛,走遍草原,你见到的每一位阿爸,额吉,大嫂,都会有讲不完的善举,有感人泪下的故事。三年困难时期,内蒙古像都贵玛那样抚养的上海孤儿多达三千名。当时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找内蒙古第一书记乌兰夫,是希望调拨一批奶粉救济上海福利机构收留的大批弃婴和流浪儿童。但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孩子们的生存处境,乌兰夫请示周总理后,毅然决定将他们接到内蒙古,交牧民收养。火车到了呼和浩特,牧民们从几十里、数百里以外的草原赶来,把孩子们接回蒙古包,像疼爱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精心照料,教他们唱歌、跳舞、骑马、射箭,供他们上学读书,学习各种谋生技能,直至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上工作岗位,而牧民都像都贵玛一样,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不值得称赞,也从不图回报。
“草原民族是天生善良的。”满都麦加重语气,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辽阔的草原,浩瀚的天宇,赋予他们宽宏大度、高瞻远瞩、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气质;万物有灵、敬重生命的传统道德又养成了他们亲近自然、珍爱生态、诚实厚道、与人为善的秉性。这样的民族,注定会有辉煌的历史,更有光明的未来!”
帐篷里氤氲着青草与畜粪的亲切气息,窗外飘来礼赞长生天的深情牧歌,这一宿,我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就像儿时在铺着羊毛毡的土炕上,闻着泥土与柴火的味道,在母亲摇篮曲中安然入眠的那些个沉醉的夜晚。(王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