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刚到果洛工作时,经常在当时的州政府食堂遇到一位面容清癯、戴着一副深色近视眼镜,头发已经斑白、年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同志。记忆中的他经常穿着一双黄色的解放牌球鞋,衣服总是皱皱巴巴,说话不多,偶尔操一口苏北腔很重的普通话与周围的干部们打个招呼,打上一份饭菜,一直站着吃饭,匆匆吃完就走。有时还夹着一张当日的报纸,边走边看。有一次,他和一位基层干部在食堂交谈,很惊奇地听见他操着一口流利的藏语。
后来才知道,这位传奇式的干部叫薛恒嘉,是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时任果洛州科委的副主任,被州上的领导亲切地称之为“我们自己的科学家”。他在州上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是他曾经工作过的玛沁县雪山乡的老百姓起的,叫做“江南藏哥”。
始于好奇,交于忘年。敬于品行,慕于才情。在果洛工作的三十年里,我很幸运地走近薛老的世界。当时他住在州政府机关分配的一间半平房里,一间房子里堆放着用于作燃料的牛粪,便于取暖、做饭;还有很大的一部分空间堆满了报纸,从《人民日报》《青海日报》《科技日报》《青海科技报》到各类林林总总的小报小刊,里面放着一张几乎有些破烂的办公桌和一张单人床,这是他这个正县级干部在州上全部的“家当”。他一天绝大多数时间泡在办公室里,星期天拎一只暖瓶,带两个馒头,趴在材料堆里就是一天。晚上,他的办公室里总是亮着灯。担任科委副主任的日子里,只要不是下乡,他是标准的“三点一线”,只不过他的“办公室”这个点占据了绝大多数时光。1994年,组织上批准他退休了,但是“退而不休”的他选择了留在青海继续完成《果洛州科技志》的撰稿工作,直至工作全面完成,才离开了青海这片他奋斗了半生的高天厚土。
结缘雪山:从江南水乡到果洛草原
2023年10月,组织上安排我去看望薛老。因为2024年是果洛建政70周年,州上打算出一本书,采访一些果洛建政以来在各行各业做出贡献的先进典型,薛老自然在被邀请之列。想想薛老已经92岁高龄了,虽然在电话里时常能听到他的声音,有时也可以通过他的儿子打个视频——薛老是没有手机的,他的联系方式永远是那部座机,但是见一面又何其之难!受命伊始,我们赶紧从西宁直飞南京,从南京坐班车,辗转到达江苏省泰兴市薛老家中。
“1960年,我毕业于苏北农学院,所学专业是畜牧。当时正是各方面人才奇缺之时,我本来要分配到国家农业部去。但是自己当时想,待在中央国家机关好是好,但是基层更需要人,所以自己毅然决然放弃了去北京工作的机会,向学校党委写报告,要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西部去、到艰苦地区去’。抱着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我多次与父母谈心交流,在取得家人的理解与支持后乘坐火车,一路向西,来到了自己完全陌生的青海高原。”
回忆往事,尤其是对一个耄耋老者而言,是对沉淀了的岁月的深情告白。那些细碎的平常,总是能触及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听薛老谈起往事的时候更甚。听他说起与阿尼玛卿雪山的这份一世情缘,听者动容,而不经意间我也发现老人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一腔热血的薛老,与当时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大学生一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人民的需要紧紧联系在一起。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薛恒嘉凭着一腔热血来到了青海。到青海报到以后,先是分配到省畜牧厅机关,后来他考虑自己的专业在基层牧区才能发挥更多作用,所以向领导要求到果洛工作。他被分配到玛沁县畜牧兽医站工作,从此在果洛高原农牧业第一线上工作了36年,直至1994年退休,以自己的所学所知为果洛的草原建设事业贡献了自己的微薄之力。
邂逅雪山:江南藏哥和他梦中的草原
60年代初的果洛,交通十分不便,现在从西宁至玛沁朝发夕至,但是当时却要在一路颠簸中需要走几天甚至十几天。薛恒嘉他们顺着颠簸的砂石路,还有一路上升的海拔——3000米、4000米——艰难前行,随之而来的就是高原反应。进入山口,胸口特别闷,喘气特别困难,浑身乏力一点都不想动,最严重的时候嘴唇都青了。经过三四天艰辛的跋涉,他们到达玛沁县,也通过锻炼,不断克服心慌气短等缺氧反应,慢慢适应着高原特殊的恶劣环境。
在没有来青海之前,薛恒嘉他们想象中的草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里绿草如茵、蓝天白云下是群群的牛羊,草原一望无际,那是牧人们世世代代生息的家园。这时,薛老哽咽了。结缘半生的雪山草原,朝夕相处的藏族老百姓,那里有他无情无尽的牵挂。
“团结是我的命。当我一踏上果洛这块热土,我就变成一个少数民族,要时时处处藏族化。初心如磐践使命,奋揖笃行启新程。1988年,我光荣地出席了首届全国民族团结表彰大会,荣获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受到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接见,并合影留念。建国70周年,荣获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纪念章。学习也是我的命。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活到老学习到老,学中习,习中学,分秒必争;物质食粮要吃,精神食粮更要吃。”
1964年,他下帐玛沁县东倾沟乡,这里颠覆了他想象中的草原印象:由于鼠害严重、草原疏于治理,到处布满了老鼠洞,群众形象地将这一类草地称之为“沙那合塘”,也就是专业意义上的“黑土滩”,这是高寒草甸类草场严重退化后形成的一种大面积黑色裸地现象,如果不加以治理,会引起大量的水土流失,严重影响牧业生产。
面对面前千疮百孔的“黑土滩”,薛恒嘉一方面震撼于玛沁东倾沟一带草场退化、植被破坏之严重,另一方面感觉到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责任。他想,作为新中国培养起来的新一代大学生,让老百姓赖以生存的草原恢复青山绿水的本来面目,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治理黑土滩,首要的任务是灭鼠种草。到玛沁县畜牧兽医站工作不久,他就积极向领导建议,争取省上支持,首先在东倾沟乡试点灭鼠种草。他的想法得到领导的大力支持。在这种情况下,薛恒嘉自告奋勇,带着自己的一点简单的行李,来到东倾沟乡去蹲点。当时他们划定了180亩试验地,作为全州第一个开展人工种草试点的乡镇,在乡镇干部和群众的大力支持下,薛恒嘉像爱护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精心呵护着自己的一片试验地。
要开展工作,语言是“头号拦路虎”,薛老真情回忆起刚开始到乡上工作时学藏语的情景:“不会藏语,你在乡上就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日常交流都没有办法,更不用说争取群众对工作的支持了。我自幼在江南水乡长大,参加工作之前没有机会接触藏族同胞,更谈不上会藏语。”到玛沁之后,他感觉到作为一个在牧区工作的汉族干部,首先必须要过好语言关,为此,他从一头扎进东倾沟乡的那一天起,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藏语学会,一个小本子时时揣在怀里,遇到不知道的事情、没见过的东西就问。一年时间下来,薛恒嘉掌握了基本的藏语日常用语,可以熟练和群众交流交心了。
很快人们看到,薛恒嘉骑着马,马上驮着麻袋,走到哪里都会用熟练的藏语跟老乡打招呼,并与他们一同劳动,到了晚上就借宿在老乡帐篷,拿出麻袋,里面摆好了褥子,他钻进里面,一个原始的睡袋就做成了,他被群众亲切地称为“麻袋干部”,也真正融入了牧区基层生活,成了东倾沟乡的一员了。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当年可亲可爱的老乡们教会他藏语,支持他开展种草实验的一幕幕,薛恒嘉总是深情地感叹:人民群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群众的支持,是我们做好工作的前提和基础,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做好民生工作,学习培训宣传科技文化很关键。刚开始到东倾沟乡开展灭鼠种草,许多群众抱着观望态度。薛恒嘉就和乡上的干部举办培训班,传授灭鼠种草的科技知识。他们在180亩和700亩试验地上早出晚归,播撒草籽、耕翻土地、拉运羊粪、打土围墙、收割草籽。一个月后,老乡们被他这种行为打动了,纷纷加入到种草的行列中。以后,东倾沟的老乡们积极参与种草,还出现了一些“土专家”“土能手”,成为开展种草实验的得力助手。
要开展好工作,取得群众支持最重要。60年代初,草原上老鼠成群,有数据显示,一只鼠年食青草5.47公斤,一年损失牧草5384万公斤,相当于3万个羊单位的年食草量。当时果洛建政只有短短的十几年,老乡们不愿杀生,即使是鼠害猖獗,牧民们也不愿意治理,任其破坏草原。灭鼠的想法刚提出来立马遭到了老乡们的一致反对。面对这种情况,薛恒嘉并没有选择放弃,而是挨家挨户上门做宣传,反复向群众讲清楚鼠害的严重后果。经过努力,群众从刚开始的反对、质疑到后来积极参加,自发参与到灭鼠的行动中。在几代人共同努力下,东倾沟乡的生态环境日渐改善,成为全州第一个“种植牧草、围栏草场、牲畜棚圈、牧民住房”草原四配套建设示范乡,牧民们的人均收入增加了近30倍。
拥抱雪山:我的根在果洛我的事业在草原
由于工作岗位变化,80年代后,薛恒嘉被组织上调入州农牧局、州科委等单位工作。但是无论在哪个岗位,改变草原面貌、让牧区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是他永远的初心和人生追求,矢志不渝、一以贯之。1984年冬季,薛恒嘉先后在甘德、达日、玛沁3个县组织大面积灭鼠活动,积极为当地干部群众出谋划策,超额完成了省上交给灭鼠105万亩的任务。他骑马跑遍达日县各乡社的草场,进行实地考察,并为草场退化严重、畜牧业生产滑坡的达日县写了一份长达5000多字的振兴草原畜牧业专题报告。在青海省六届人代会上,薛恒嘉以无可辩驳的科学依据,就振兴草原畜牧业大声疾呼,引起了省、州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
多年来,他共参加灭鼠治虫310多万亩,种草4700亩,积累科技资料280多万字,把整个青春都奉献给了果洛,奉献给了藏族同胞。1994年,组织上同意薛恒嘉退休,但是当时《果洛州科技志》编纂工作刚刚启动,薛恒嘉仍然留在果洛义务撰写科技志。经过6年努力,他走遍了大半个青海省,夜以继日完成初稿,全书50余万字,以翔实的资料,实事求是地记录了果洛州科学技术的历史和现状,给后人留下了较为丰富的科技资料和弥足珍贵的管理知识。
“2010年后,由于身体健康原因,我离开了毕生为之奋斗了近40年的青海高原,离开了心心念念的果洛草原,回到老家江苏泰兴定居了。但是,第二故乡果洛是我永远的牵挂。”退休以后,他把《果洛科学技术志》的6000元稿费无偿捐赠给玛沁县藏文中学,希望孩子们发奋学习,成为未来果洛建设的有用之才。他向玛沁县藏文中学累计捐资11000元,想为果洛教育事业发展贡献一点微薄之力。2008年汶川地震,他缴纳了特殊党费10000元;2010年玉树地震,他缴纳特殊党费10000元。当自己微薄的工作收入还能帮助到别人,还能为第二故乡果洛的发展进步贡献一点微薄之力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两天的访谈结束了。临别时,薛老紧紧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已经92岁了。回首自己的一生,最为欣慰的是大学毕业选择了到果洛工作,这里的群众质朴、善良,是我的衣食父母;组织上关心培养了我,让我在果洛建政70年来的发展进步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让我可以用自己的所学所知来回报社会、回报组织。由于身体原因,我今生已经无法亲自去果洛了。但是,我已经立下遗嘱,百年之后我的骨灰将要撒到东倾沟去,继续陪伴自己生命中那片心心念念的草原,陪伴我心心念念的父老乡亲们!”
薛老展示了一张遗嘱的复印件。上面有薛老爱人和儿子的亲笔签名,还有当地公证处的盖章。这是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其内容就是要求自己去世后把骨灰撒在心心念念的那片雪山草原—果洛州玛沁县东倾沟乡。那里,有一位雪山赤子对美丽草原的无尽牵挂,对父老乡亲的一腔真情!
走笔至此,脑海里始终萦绕着毛泽东主席在《纪念白求恩》中的那句名言。“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的确,在雪山大地之间,薛恒嘉用他的赤子情怀和不懈奋斗,矗立起了一座精神的丰碑。 (作者:果洛藏族自治州政协原秘书长张继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