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篇小说《雪山大地》中,生于高原长于高原的作家杨志军,以有力笔触深情回望父亲、母亲与几代草原建设者接续奋斗的历程,以诗性的语言、宏阔的视角,描绘了青藏高原上汉藏两个家庭相濡以沫的交融,彰显了藏族牧民生活样貌的变迁,以及青藏高原由传统走向现代沧桑巨变的恢宏画卷。
《雪山大地》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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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的长篇小说《雪山大地》,首次发表于《中国作家》2022年第11期,2023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小说跨越了新中国成立到新时代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讲述了以父亲、母亲为主体的三代人建设和献身青海牧区、汉藏融为一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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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以“我”为视角,父亲和母亲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知识分子,他们放弃了在大城市的优越生活,先后来到艰苦的青海牧区工作,为牧区的教育卫生事业献出了青春乃至生命。
父亲的一生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艰难曲折、悲壮辉煌相伴而行。1950年代,作为科长的父亲到沁多草原蹲点、了解牧区情况时,被当地极有威望的原部落头人角巴赋予了一个藏族名字——强巴,强巴是角巴阿爸和爷爷的名字,从此父亲不仅拥有了一个尊贵的藏族名字,也逐渐和这里的群众建立了血浓于水、生死与共的情感。
在一次突发的草原大洪水中,牧人桑杰的妻子赛毛为了救父亲被洪水冲走。父亲蹲点结束时,带走了桑杰家聋哑却聪慧的儿子才让,将他带去西宁交给姥姥、姥爷、母亲照顾,并给他治病。此后升任沁多县副县长的父亲因承担瘟牛肉一事的责任被撤职,在重新选择工作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当学校校长。彼时,沁多草原不仅没有学校,牧人们也不愿意送孩子上学。父亲历经千辛万苦,骑马走遍了整个沁多草原,在角巴的帮助下成立了草原上的第一所小学和中学,为青海牧区培养了第一批藏族知识分子,他们后来成为了建设牧区的中坚力量。
在困难时期,沁多草原不仅接纳了迁来的西宁保育院,还在“文革”中成为许多知识分子的避难所。“文革”中被撤职的父亲用牧区的牛羊肉换建材帮助牧区建立麻风病医院,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刑。改革开放后,父亲先是创办了沁多贸易公司,后来为了日益荒芜、沙化的草原生态恢复,出任书中的阿尼玛卿州州长,建立沁多城,在雪山大地的注视下走完了为牧区奉献的一生。
母亲本是西宁大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但为了草原,她放弃舒适的生活,与父亲一起,建立了沁多第一家医院,又到生别离山里建起麻风病医疗所,最终因被传染麻风病而殉职。
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又串联起姥姥、姥爷在西宁城里与沁多牧区孩子们亲如一家的故事。年轻一代的“我”、梅朵先后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来到牧区,才让在美国读完博士后也选择回到了草原,为沁多城的建设呕心沥血、英年早逝。
而在父亲和母亲为牧区奉献一生的故事中,角巴这个草原人民尊敬爱戴的老人,成为他们在牧区扎根的重要依托和扶助者。角巴的妻子姜毛在上世纪60年代一直在照顾保育院的孤儿,新年终于能回家团聚,却在返程途中失去了音信,被狼群袭击而去世。为了帮助父亲办学校,角巴献出自己家的帐房,几乎不惜一切代价支持父亲的工作,最后为了说服生态恶化的草原牧民搬到城市,在翻越雪山时,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雪渊,“被雪山大地收走了”。桑杰这个曾经的草原流浪孤儿是沁多草原的另一个领头人,也始终支持着父亲的工作,最后献出了自己经商所得的全部积蓄。这些人物与主角共同构成雪山大地奉献者群像,他们在时代的变迁中也艰难地找到自己生命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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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代洪流中,父亲创办沁多学校、成立沁多贸易公司,母亲创办沁多县医院和麻风病医疗所,成为小说中最具华彩的章节。父亲和母亲兼具理想主义和现实情怀的梦想的实现,离不开草原人民的支持与帮助,他们共同谱写了一曲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的辉煌篇章。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家庭和角巴、桑杰一家,和许多沁多学校毕业的孩子们也成为了一个大家庭。是什么把汉藏融为一家?是什么使大家命运相连、休戚与共?在小说中,作者深情地写到:“如何才能形成这样一个奇怪的藏汉混搭的家,真是说不清楚啦。它有感情、习俗、婚姻、血液的交融,还有声气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这样一个条件:向善而生。”
是的,“向善而生”,但此“善”并非仅指向个体的“美”与“善”,而是 “大美”“大爱”与“大善”:是人与人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情浓于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当地人对这片土地的挚爱;是父亲与母亲这些“外来者”不计个人得失的奉献和牺牲精神;是中华儿女对祖国的深厚情感……正是这些“大爱”与“大善”,铸就了多民族融合的历史图景与未来蓝图。
从青海牧区到省城西宁,三代人的故事贯穿起从草原到城市的现代化历史进程。姥姥、姥爷以爱温暖着来自牧区的孩子,他们在西宁的家成为了每一个来自沁多草原的孩子的“家”;父亲母亲一代人以他们一生的努力和坚守,在广袤的草原上建立起一座现代化的草原之城——沁多城;“我”和梅朵、才让一代仍然在建设和守护着这座城市;而更年轻的一代继续谱写新的篇章。从沁多草原到沁多城,从一片荒芜的处女地到一座美丽的现代城市,从日渐荒芜、退化的草原到草原生态的恢复,这是青海牧区艰难曲折的发展历史,也是新中国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一步步走向繁荣昌盛的复兴之路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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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大地》也是一部与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这个话题有关的著作。在小说中,父亲和一匹名为日尕的骏马的故事荡气回肠。日尕精通人性、骁勇刚毅,在它的身上几乎囊括了一匹骏马、一个知己、一个英雄的品格。它跟随父亲大半生,从沁多草原到阿尼玛卿州、到省城西宁,驰骋奔走,最后以传奇的方式消失,带领群马离开沁多草原,一起成就了恢复草原生态的梦想。人与动物、人与草原的关系,其实也是人与万物,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人们信仰的雪山大地,不仅是人类赖于生存的家园,更被赋予了神性的守护意义。
在雪山大地的注视下,人们虔诚地信仰着“爱”与“善”,也传递着“爱”与“善”——来到城市的牧民依然坚持“为所有人祈福,自己的幸福才会到来”的信仰;医术高明的藏医来到生别离山,和母亲一行共同为麻风病的治疗献计献策;父亲、角巴为雪山大地下的牧民们奔走一生,最后在纯洁、伟岸的雪山大地中安息。
正如父亲自己编写、带着学生们齐声朗诵的诗句:“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人与人、人与国家、人与自然“爱爱相守”,才能“家国无忧”。因此,杨志军的《雪山大地》在这个意义上,既是一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叙事,也是一部汉藏一家亲的感人奋斗史。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吴雪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