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额吉坐在阳光里。
老额吉八十岁了。头上裹着一条暗红色的头巾,有一缕头发,从耳边冒出来,像柔软的银色的丝线,光斑就在那丝线上跳跃着。老额吉的蒙古袍是蓝色的,镶着白色的边,腕子上戴着一串佛珠,那双干枯的手,不停摩挲着那些珠子,阳光下,珠子闪着明亮的光。
我和老额吉说,人老了,都喜欢热闹呢,和我去城里吧,城里热闹。
老额吉摆着手,城里有什么好,那是没有草的地方。
她顿了顿又说,养育的地方如金子,止渴的水赛圣水。每天站在门口,看看天上的云啊,地上的草啊,还有山上的敖包,晚上睡觉的时候,心里才会踏踏实实的。到了城里,就看不到这些了。
我看着门外的那些风景,一堵矮墙,一棵树,一片圈起来的草场,一座黄色的山包,一朵云,和一大片云。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
山包下的人越来越多了,老额吉叹着气,不知哪一天,草场上的草就会都变成人。
草是消失了,但没变成人,而是变成了沙子。
老额吉的脸,被那些沙子划出一道一道细细的纹路,所有的时间啊故事啊都藏在这些纹路里。
每天早上,老额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熬茶。硬硬的砖茶敲碎了放在壶里慢慢熬,放盐、奶、炒米、酥油、酪蛋子、奶皮子,有时候,还有凉了的手扒肉。然后坐下来喝茶,一碗接着一碗,仿佛那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所有的幸福都在这一碗茶里了。
餐桌是手工式家具,散发着木头的柔和。古旧的色泽上开满热烈的花朵,阳光照进来,那些老花朵在金色的光芒中绽放,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力量。
我喝着热热的茶问她,知道成吉思汗吗?
老额吉认真地看着我,那是圣主,是大福大贵的菩萨,是从太古天竺雪中仙洞里降生的。圣主不能用舌头说,他是存在于身体里的东西,在这里,她指着心脏的位置。她的目光慢慢转向了远处,喃喃地说,生长在草原上的牧草是美好的,因为有圣主的护佑。
我茫然地追随着她的目光,她注意力的轨迹,那里有我不能理解的幸福,但是我知道一件事,老额吉的幸福要比我的多。在她单纯的信念里,万物都需要信赖神的力量,圣主的力量,才会获得自身的圆满性。
不说话的时候,老额吉就唱起歌来。悠远跌宕的声音,没有遮拦,让人心碎,真想把那些云朵扯下来堵住自己碎了的心。可是老额吉的表情却是愉悦的,那些皱纹舒展着,眼睛像没有云朵的天空,坦坦荡荡。或许在她眼中,幸福或是悲伤,都是一样的吧。
草原上的牧草数不尽,蒙古人的歌曲唱不完。
坐在开阔的草地上,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全都进入心里,天空,高高飞翔的鸟儿,远远跑动的马,身边的一只小山羊……他们的欢乐是天真的,他们的悲伤也是天真的,他们只在长调里诉说,向着天空,向着大地。除了天与地,哪里能盛得下这样巨大的欢乐和悲伤啊!
不知苦之苦,就是甜啊,就是福啊!老额吉说。她安然活在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世界的东西,其他一无所知,她也不需要知道。身边的世界就是她身体的一个部分,她也是这天空的一部分,这草原的一部分,把她与这些割裂开来,就损失了她的美。她自己就是所有。
老额吉不能放羊了,可是,她需要它们在身边,否则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老额吉和我说起很多年前一只失去母亲的羊羔。下雪天,一只小羊羔刚生下来,母羊就死了,没有吃上母乳的小羊羔可怜地看着老额吉,老额吉眼泪流下来,她解开袍子,用自己的乳房给小羊羔喂奶……
老额吉的蒙古歌异常动人,汉语却很生硬,我想让她再详细说一说,她却沉默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整个人都融入了明亮的阳光。她的微笑是一种纯然快乐的表情,像清晨一样纯净,这张脸包含了被太多人遗忘的属于自然的天性,让草原变得更有内心。望着她,像望着一朵云,一株草,那种永恒的万物的圆满性,就在一张安静微笑的面孔上。
倒下又伏起的草,生灭了多少茬。但是,只要青草年年长着,只要圈里的母牛生着牛犊,草原就是最好的生活。
我在老额吉的声音里起伏着,我懂得那调子里的忧伤,它们是马背民族的一部分,重新给到我的东西。
“褐色的雄鹰啊,捕捉时多么凶猛有力啊。美好的青春年华,不知不觉刹那间就过去啦……”
(作者:刘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