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海里闯进了一匹马,一匹《橱窗里的马》。预想中达达的马蹄声,没有响起。阿基米德的“给我一个支点和足够长的杠杆,我就可以撬动地球”,却成了解读高山作品的密钥。
“眼里的繁华 心里的牵挂 不能回首的总是远方的家 ”。记忆,是时间的骨骼,矗立在生命的原野,文字才刚刚落笔,思绪就奔涌了千年、万里。歌词的支点,是物与人的通联,让寻常的物象,拥有鼓荡人心的灵魂。一匹橱窗里的马,落在我们眼中,看到的也许只是色彩、姿态、工艺、价格……高山却让我们震颤着意识到,困在橱窗里的这匹马,和我们一样,驮着故乡的记忆,踌躇在都市的繁华里。我们奋力地挣脱生养自己的土地,渴望拥有霓虹般绚丽的梦,却悲伤地发现,“无形的疆绳”扼住了奔跑的自由,“无力的挣扎”成了最后的倔强。
“古老的神话 现实的虚假 身后呼啸的还是风里的沙”。艺术是血脉的觉醒,从理性的知道到感性的懂得,是创作中的惊险一跃,这其间的任何一次铺垫与升华,折射的都是创作者一生的历炼,甚至祖祖辈辈对一片土地,一种生活方式的认知与情意。歌词的杠杆,是心与心的交互,情与情的衍生。一首好词,撬动的绝不仅仅是一时的情绪,而是绵绵不休的惦念。我不愿想象,在“夜里的嘶鸣”与“白天的风雅”之间,有多少美丽的憧憬被撕得粉碎,只想迎着那风沙,走向更加深远的辽阔。
“阿爸望着山那边 满眼都是茫然 曾经的马群不知道去向哪里 梦里的蹄音渐渐走远”。当我骑着《橱窗里的马》,奔向《阿爸的马群》,才忽然懂得,高山的歌词,是不忍忘却的纪念,现实的遗憾,反而让艺术的滋味更加丰盈。在物质生活不断升级的旅程中,有无数精神的渴求,隐没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响。 “昨天的马群不知道何时归来 空阔的草场没有波澜”。震耳欲聋的寂静,从字里行间喷涌而出,溅湿了游子的眼眸。无论我们是否曾经拥有过驰聘的马群,此刻的心里,都是一样的空荡。我们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的重量,选择的代价。
“雪中的故乡 在遥远的北方”,“白雪飘落在辽阔的牧场”……一样的宁静,一样的辽阔,我却在这满眼的银色中,升腾起一种久别重逢的暖意,一种关于永恒的信赖。时间会带走很多熟悉的记忆,但是只要白雪还如约而至,《雪中的故乡》就不会消逝,我们的漂泊,就不是流浪。“雪中的故乡 心灵的方向”,我们之所以敢那么潇洒地追逐远方,不正是因为,故乡总是深情地将我们等待吗?只是,我们终将长大,终将穿过城市的繁华,看见和白雪一起飞扬的,还有额吉的白发;和时间一起流淌的,还有我们午夜梦醒时枕边的泪滴。
“我们的母语是大轱辘车上的行囊 沾染过太多岁月的风霜 ”。语言的质感,源自生命的感悟。地域的沟壑,孕育出丰厚的表达体系和言语风貌。歌词创作,最怕拿通俗当借口,大剂量地使用工厂标准件般没有性情的文字。只有贯穿创作者身体和灵魂的母语,才能聚集起所有的灵性与才华,让每一颗文字都牵动心跳。“讷优耶 我们的母语带着柳蒿芽的清香 我们的母语 沿着纳文江的血脉 通向天边通向远方”。在母语宽广的怀抱里,所有的梦与痛都不再孤单。无论在远方在天边,总有母语在耳畔萦绕。
《白驯鹿》《猎人与猎犬》《火神之舞》《鄂温克彩虹》《阿依罕的春天》《鄂伦春人与玛鲁》……打开母语的大门,我恍然大悟:土地,与它滋养的生命是一体的。现代文明的悲哀,在于情义的沦丧。我们受消费主义的蛊惑,抛弃了与大自然的亲密无间,割断了与万物生灵的相互依存,将喜怒哀乐交给没有血肉的商品,渐渐地把自己的生命力都掏空了。于是,故乡成了我们最后的救赎。“白驯鹿丢了的那一天 我的心就空了”;“每次看看身边没有了库列的陪伴 莫日根就觉得有些茫然和孤单”;“太阳融化在石头里了 石头变得滚烫”,“月亮融化在树干上了 树干更加强壮”;“天空和大地梦的幻影 雨后毡房边最美的爱情”;“杜鹃花含苞待放的时候 阿依罕在斜仁住里出生了”;“鄂伦春人在岁月里走了很多的路 从来没有走出玛鲁慈悲的守护”……每一句歌词都深入人心得毫不费力,仿佛信手采摘自岁月的枝头。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样浑然天成的语言,是有防伪标识的。只有真正将自己栽种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才能随心所欲地裁剪文字。
“河水没留下痕迹 鱼儿在那里游过 草原没留下痕迹 我们的祖先在那里游牧过”。歌词的尽头是哲学。跨越物象的繁复冗杂,在心底渐渐清晰一定是有和无的辩证。亘古不变的时空里,人类有限的活动,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可是,在我们浅浅的人生里,那些“微不足道”,都是血脉传承,是生命最值得骄傲的《痕迹》。
“把自己扔在草原上 让身心都染上草原的芳香”,“把自己扔在草原上 心儿都随着白云飘荡”,“把自己扔在草原上 才知道什么叫诗和远方”。这世上最长的路是回家的路,因为这条路上的岁月可回头。我开始敬佩高山了,敬佩他的笔始终以草原为墨,敬佩他的歌词以心作支点,以情作杠杆,无论我们置身于怎样千差万别的生活里,都能拥有相同的感动。“即使我们也可以改变 离开草原或者没有 也永远都以一棵小草的心事 想着我们的草原”。我偏爱这首《以小草的心事想着草原》,偏爱无数改变中的小小不变。即便生活将我们变成一匹橱窗里的马,我们的心上也会长出草原,让牧歌在耳畔飞扬。
(文:洪莉平,原标题:歌词的支点与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