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队长斯琴低声说:“几个牧人到边境上追赶马群,来迟了,怎么办?”拉苏荣说:“怎么办?别说几个人,一个人也要给他们演出。咱们是乌兰牧骑呀!”
于是,刚装好的服装道具又卸下来。拉苏荣一口气唱了六首。三个牧人盘坐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深情地看了一次别开生面的“专场”演出,感动的泪水辉映着启明的星辰……
这只是拉苏荣艺术生涯中朴素的一幕。
时间的脚步,像草原上疾驰的走马;有时,又像一曲蒙古族长调,曲折、蜿蜒、起伏而悠长。
有一曲长调,生长在蓝天之下的高原上,为牧人的生活插上了幸福的翅膀。然而,正当长调的颤音飙升华彩之际,美妙的乐音却戛然而止。
2022年岁末那个夜晚,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著名蒙古族声乐表演艺术家拉苏荣,他那水晶般的音符,停止了激情的跳动……
牧人们常说,每一棵小草都听过他的歌声。是的,他的足迹遍布了祖国北疆的山山水水,他的歌声欢腾了数不清的田野毡房,他的长调复苏了一颗颗迷茫干渴的心灵,他的炽情感召着一代代艺术青年多彩斑斓的梦……他的歌喉,也曾震荡过亚非拉美华丽的音乐殿堂。然而,他最为钟情的依然是,这片给了他无尽滋养、无数风雨、无上荣光的土地。
他用一生的歌唱,反哺着母爱的故乡。
拉苏荣从鄂尔多斯高原一个素朴的民歌世家走向世界。他是第一代乌兰牧骑队员、国家一级演员、亚洲三大蒙古族男高音歌唱家之一、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蒙古族长调传承人。他的声名如雷贯耳,他的奋斗发人深思,他的成功耐人寻味。正是高原上的风沙、血脉里的传承与百折不挠的努力,成就了这位深受人们爱戴的人民艺术家。
人民艺术家,不是哪一位权威大咖的定评,这是大众的心声,它来自牧草的深处。这个称谓,远比“歌王”更加真切、亲切、恰切。它,有着沙里淘金的分量。
依照他的才华、能力、品格、眼界与影响,足可平步青云,坐享其成。然而,在索取与奉献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在捷径与长路之间,他选择了跋涉;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他选择了歌唱。
我们庆幸他的选择。这是他的幸福,也是我们的幸运。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为中华文化、草原音乐传承与创新奉献全部心力的拉苏荣。他像一只鹰,用坚强的翅膀拥抱着蓝天与风暴,他的目光一直俯瞰着山川大地,他的影子一直眷恋着起飞的那座高原。他投身的领域远远超越了歌唱本身,包括声乐教学、器乐研究、文化交流、普及写作等等。
他以金子般的歌唱,擦亮了一个时代的天空;他以艰苦卓绝的努力,让草原的呼吸更加雄健有力;他以长调与短调、西洋与本土的融合征服了世界,从而让草原音乐变得更加辽阔;他发自肺腑的歌声张开翅膀,丈量着118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赤诚、勇敢、自信与豪迈!
拉苏荣以其笃定与执着,建构起德艺双馨的人格型范。
他没有当过一天的首领,却能够调动千军万马;他童心不泯一脸阳光,却能尽洗铅华甘守寂寞;他从不窃窃私语勾肩搭背,却能海纳百川又呼朋引类;他久居京城,背剪双臂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回到草原,却十里下马揖拜天地亲敬自然;他歌声中的“努古拉”,千折百转九曲蜿蜒,生活中却快人快语单刀直入直抒胸臆;他从来不屑经营所谓的“圈子”,而高亢嘹亮的歌声却环绕着地球不停地旋转、旋转,挥之不散……
对于一位艺术家最好的怀念,不是悲伤不是流泪,而是要踪寻他的足迹,探究他的贡献,弘扬他的业绩,光大他的精神。
于是,人们放下新年的欢乐,眺望远方。一片片雪花在掌心融化,一遍遍追思这位纯正高洁用生命啼唱了一生的歌者。
他美妙的歌喉,宽广的胸襟,出众的才华,超群的智慧,四射的魅力,温暖的行动,点点滴滴,洒落在时光记忆的长路上。仿佛看见,拉苏荣老师正脚蹬长靴,手挽马缰,迎着初升的太阳,含笑向着明媚的春光走来……
拉苏荣爱国、为民、崇德、尚艺,有情、有义、有梦、有爱。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有趣。诙谐幽默,从不刻板,乐观豁达,毫无雕琢,平凡的生活因为他的歌声与笑声,平添了太多的欢乐!他纯真无邪本色不改,一路前行不忘初衷,就连走路,一直都是牧人的样子!
拉苏荣走着一条难而正的艺术人生之路。他说,人只要发光发热,太阳和月亮就会找到你并照亮你;假如老是琢磨着放毒或者放箭,迟早自己也会被射中。多么深邃而又精彩的哲言啊!他一路发光发热,马行千里,泥沙不洗,而生活,一次次报之以掌声、笑容、鲜花和累累硕果……
拉苏荣的学养是深厚的。他不是一唱了之,而是把每一次谢幕都当作新的开始。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歌者,他还是一位殚精竭虑的传承者与播种者。他放牧着草浪,又学会了耕耘。除了歌唱,他对文学、民俗、历史、语言等,多有涉猎并均有建树。他集歌唱、表演、传承、传播、创作、翻译、教学、研究于一身,堪称一位旷世奇才,特别是在中蒙两国申报蒙古族长调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贡献卓著,功不可没!
这是一位妙趣横生的人!能把生活中的精华萃取绽放到舞台上,又能将舞台上的美轮美奂,弹拨成毡房里的欢歌笑语。谈笑风生,饱含着哲思与智慧;侃侃而谈,洋溢着谐趣与真率。他是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倘若敢有外敌来犯,给他五分钟的动员,便可集结升腾起一支马队的风暴,一往无前,排山倒海,所向披靡!
然而,铁骨铮铮的拉苏荣又是那样的侠骨柔肠。他一生的两大收获是:艺术与爱情。
常想起,他与秉建策马并肩,驰骋在五月的草地上。春风拂面,万籁安然,寂静的牧场蜿蜒的河水,倾听着他俩自由的欢乐和谁也猜想不到的悄悄话……这一段旷世之恋留下了一段传奇,这温暖的传奇怀抱着多少感人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在讲述着昭君出塞的时代新篇!
秉建,我们也学着拉苏荣老师和毡房里的额吉,这样叫你!
你是草原的媳妇,也是草原的女儿,你嫁给了拉苏荣,也就嫁给了草原,草原,永远都是你的家!拉苏荣策马远行,草原定会加倍地爱你。您和拉苏荣同是我们的骄傲,同是高原上跳荡不息的火焰、清澈见底的流水、根脉相连的小草……
“为什么喜欢拉苏荣老师和他的歌声?”
在锡林郭勒乌珠穆沁鲜花遍地的草场上,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手执套杆的年轻骑手。
“拉老师,是我们的肺……”
肺?!
噢,肺,是保障人呼吸的器官,离心贴得最近,它太重要了,没有它人就无法生存——牧民的表达,是多么的形象、深刻而又惊人啊!
拉苏荣和他的歌声就是草原的呼吸。
同是在锡林郭勒,拉苏荣开办了十年长调培训班。那时,他的健康已经出现问题,需要腾出更多时间精力全力治疗。但他觉得,草原的呼吸比他的呼吸更加重要。他拖着病弱的身体,开始了漫漫传承之路。他要把最后的呼吸,留给这片深情而又广袤的大地……
发现一株好苗子,他欣喜若狂,全身心投入。弟子们争气,像雨后的牧草一样疯长起来,一浪高过一浪。更加令人感叹的是,他的“有教无类”。出类拔萃者,不遗余力地教与带;基础弱、环境差的执着爱好者,他更加上心。他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长调挚爱者,乘兴而来,满载而归。
拉苏荣说,长调为什么长?是因为草原的路漫长,山高水远,孩子们这样一路风尘奔来,多么令人感动!长调生长在天地之间,并非出生在宫殿,它的摇篮是山河大地,它最接地气,牧草、河流、毡房、马背更懂得它,更离不开它!
人民需要艺术,艺术也需要人民。群众在哪里,舞台就在哪里。作为第一代乌兰牧骑老队员,拉苏荣用他的一生践行着乌兰牧骑精神。
春天来了,草场又绿。西乌旗巴拉格尔苏木罕乌拉嘎查,一片平坦茂盛的草地上,拉苏荣正挥汗如雨,他和队员们竖起两根木桩,拉开一根长绳。几盏汽灯,在晚霞与和煦的微风中轻轻摇晃。拉苏荣双手叉腰,站在不同角度看了看舞台,觉得似乎还缺点什么。他招了招手,带上两个年轻的队员,几人飞身上马,驰向山岗的那一面。不一会儿,抱着满怀花开正旺的山芍药归来,一簇簇插在舞台的前排,又喜滋滋地洒上了清凉的河水。哦,这天地间的美景,自然中的大自然!缤纷的花朵望了望天空和大地,满意地笑了……它们也许不知,它们正在用自己绚丽的绽放,装点着天下无双的舞台!
夜幕降临,牧人们把珍珠般的牛羊拢到圈里,盛装从四面八方赶来,来看这难得一见的乌兰牧骑演出,来看广播匣子里常听常新、宛如久别亲人的拉苏荣。
星星月亮也赶来了,它们晶莹闪烁,不停地眨着眼睛,布满了整个夜空。
拉苏荣站在汽灯下,深情地唱起了蜿蜒起伏的长调。他知道,这奔流在牧人心中的河水,解渴,养生,日夜不息。
那些草丛里蛰伏的蚊虫们也来凑热闹,围着汽灯不厌其烦地摇晃飞舞,一会儿叮在演员们的脸上,一会儿爬进衣袖、裤腿儿里,有时竟钻进放声歌唱的喉咙。拉苏荣暂停一下长调,笑着吐出蚊虫,幽默地说:“你们也来添乱,没门儿!”接着继续他的歌唱。
牧民的掌声把演出时间加长了一倍。已是午夜,老老少少的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队员们赶紧收拾行囊,把服装道具装上勒勒车,准备在毡房里眯一会儿,再赶往下一个营地。
忽然,队长斯琴低声说:“几个牧人到边境上追赶马群,来迟了,怎么办?”拉苏荣说:“怎么办?别说几个人,一个人也要给他们演出。咱们是乌兰牧骑呀!”
于是,刚装好的服装道具又卸下来。拉苏荣一口气唱了六首。三个牧人盘坐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深情地看了一次别开生面的“专场”演出,感动的泪水辉映着启明的星辰……
这只是拉苏荣艺术生涯中朴素的一幕。
他是乌兰牧骑“一专多能”的代表。唱歌、演奏、跳舞、编创,样样精通;理发、打井、放羊、饮马、捡牛粪,熟练地使用脚踏发电机……他还是肩挎药箱的“卫生员”,一面给队员们保健,一面为当地的牧民送医问诊。
他是一个“多面手”,他是一个“百宝箱”,他是一个“万花筒”。他是一朵云,是一棵草,是一颗晨露,是一道彩虹,是掠过草梢的一阵阵清风,是马蹄驰向一座座毡房那一声声的心跳……他的歌声与爱,治愈抚慰涵养了太多太多的心灵……
拉苏荣的奉献与汗水,惠及的不止是蒙古民族和脚下的土地。他的劳作,他的前行,一直在为中华文化的瑰丽大厦添砖加瓦,他的呕心沥血赢得了国家荣誉,乃至成为世界艺术殿堂里悠扬绵长、跳荡不息、余音绕梁的音符。这宝贵的精神财富不单属于他个人,它有力诠释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意义,共有精神家园的根脉相连与勃勃生机。
《敖包相会》,这首人们耳熟能详、风靡世界的爱情绝唱,唱出了草原生活的美满与青春的炽烈。这首歌的强力传播者就是拉苏荣和金花。舞台上,这对有着姐弟般情义携手相伴的金牌搭档,珠联璧合,一唱就是五十年,半个世纪,风雨无阻。忆起拉苏荣,金花这位善良透明的大艺术家的泪水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挂满了胸襟。她讲述着拉苏荣的一件件往事,忽而竟又破涕为笑。拉苏荣太有趣了,他带给这个世界的不是拧眉与重负,是轻松,是畅快,是游刃有余,是坦坦荡荡,是起伏不定的欢乐与出其不意的会心一笑,是循环往复、滔滔不绝河水一样流淌的长调。包括他的走,人们似乎至今依然察觉不到。大家围坐在一起,流泪,歌唱,谈笑,仿佛这位老兄并没有走远,不像是为他送行,更像是等待着他的归来。他热情的脚步,正在回乡的路上……
拉苏荣走了,留下一路绿色的歌声。他的“长调林”又开始吐露新芽,伸枝展叶,呼风唤雨,汇聚起多声部的“潮尔道”,和他的弟子们一起,继续为他挚爱的绿色歌唱!
岁月的长河奔腾不息,后浪追赶着前浪。
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以拉苏荣、牧兰、金花、德德玛等为代表的众多歌唱家一展歌喉,声震四海,令草原音乐艺术的天空群星璀璨。如今数十年过去,新时代的大幕徐徐拉开,这繁星万点的苍穹上,正闪烁着更加灿烂迷人、更加令人企盼的浩瀚星河……
(作者:阿古拉泰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内蒙古大学驻校作家、内蒙古诗歌学会会长,插图:郭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