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书中插图:考察队员在林间宿营地做早餐
“青藏科考”这一专有名词可说是伴随了我在西藏和为西藏工作的全部岁月。年轻时进藏,对那片高地就科学认知而言,知之甚少,所以起初只是单向的信息接收者。恰好在我进藏的1976年,正值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简称青藏队)西藏考察第四年,也是集中进行野外作业的最后一年,总计出动科考人员、地方参与人员加上室内工作人员不下千人之众,为历年来规模最大、范围最广、成果最丰的一年。西藏自治区120多万平方公里大高原至此已被普遍“扫描”过,接下来的4年则进入室内研究和撰写阶段——有史以来第一次为西藏建立自然科学档案可谓浩大工程,交出的这份成绩单亦相当可观:“青藏高原科学考察丛书”(西藏部分)1套36部41册2300余万字由科学出版社陆续推出。与此同时,最早的一批科普读物于1980年前后相继问世,诸如《揭开世界屋脊的奥秘》《考察在西藏高原上》等等包含专业知识和科学发现的一批考察手记,吸引了比学术专著更多的读者。
相伴西藏“地理大发现”而来的,不限于科学知识的普及,当地人乃至整个西藏社会都是受益者。科学知识普及的程度当属空前——现已成常识、当年却属新知的一系列名词迅速传播开来:体现沧桑巨变的有“板块碰撞”“脱海成陆”“高原隆升”,体现环境变迁的有曾经的“恐龙时代”“三趾马时代”,对于山川江湖的描述不再仅凭传说,而是有了学术话语的参照,新名词中的大概念有自然保护区建设和生态保护意识等等,具象的有冰川、冻土、地热之类,其中地热现象与地热开发几乎同步深入人心。因为当时的拉萨正苦于电力匮乏,每当隆冬枯水季水电停摆,就连照明电都难以保障。当从科考队那里得知西藏地热储量可观且可以用来发电,西藏自治区政府一刻也没有耽搁,当即拍板筹建羊八井地热电站,拉萨人民则翘首以盼——1977年,西藏首台地热发电试验机组开始向拉萨市区供电,虽说试运行阶段功率有限,但从中已见未来开发的巨大潜力,同时也在世界新能源开发史上留下一笔:开创了国际上利用中低温地热发电的先例。
既“高大上”又接“地气”,基础科研与应用科研齐头并进,本就是科考队初衷所在,为此老队长孙鸿烈先生还讲过堪称座右铭的一句话:“务必让西藏地方满意。”地热的开发利用只是较早一例,为地方建设服务的思想与实践贯穿了迄今为止青藏科考研究的全过程。西藏地方一开始就将这支国家队视作自家队伍,不仅考察期间全力配合协助,更在西藏科技史、当代史一类志书中施以浓墨重彩的渲染,甚至将参与西藏科考的青藏队全员名单附录于后,以使历史铭记。犹嫌不足,西藏科技部门希望能以受众面更广大、细节表达更充分的文学形式为青藏队“树碑立传”,就这样,我接受了这一光荣任务。作为个人,心怀了朴素的感谢之忱,代表西藏,是为答谢回报。难忘1998那一年,我远赴北京、南京、兰州多地,拜访了长期参与青藏高原一线科考的数十位老队员,其中不乏上世纪60年代即跋涉在高原之上的资深队员,每见鬓发斑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们笑谈过往,犹如情景再现,艰辛而峥嵘的岁月迎面而来——这个英雄群体所秉有的情操令我感动感慨、高山仰止。
从此开始近距离接触,甚至成为青藏研究团队编外一员:从《青藏苍茫》(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后直到退休前,我连任中国青藏高原研究会多届理事、常务理事,参加每一年由本会召集的学术年会,为青藏科考研究的每一个进展欢欣鼓舞。于是,才有了时隔20年再度呈献的《青藏光芒》。依旧选取全景角度,只不过这项事业已然走向更高更远;依旧保持了举手加额的姿势,虽说这支超级团队的成员已经更换成年轻面孔。回望从第一次青藏科考到第二次青藏科考启动的几十年间,一路走来的行程是循序渐进的,更是加速度前行的、大幅度跨越的,时见“弯道超车”;而每一转折关头的急转直上,无不得益于改革开放的大时代,得益于举国之力和科学家群体的努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青藏研究作为一项伟大事业顺势而起,进展至今,才让我们看到了作为地球高极的“第三极”已成国际地球系统科学研究的热点地区,中国的青藏研究团队已跻身于国际地学前沿第一方阵。
我在2012年至2017年间对青藏研究团队进行又一轮采访写作。这一次属于自发进行,可能来自内心的召唤,与个人阅历思考有关,与青藏研究的增容扩展有关——包括黄河、长江演化史的研究,黄土作为重建古气候环境变化介质的研究,还包括环境考古这些新内容,连同早已卓有建树的冰芯、湖芯研究等等,皆为青藏项目各专题的组成部分。我之所以满怀热情去探访,就因事关人文史地——偌大中国从何而来、三大阶梯如何形成、中国的地貌气候格局何以决定了各地生存面貌乃至如何影响中华文明绵延传承……青藏研究所讲述的,是高原故事,地球故事,大好河山的故事,既庄严又豪迈。就这样从感谢感念出发,经历感动感奋,最终归结于来自主客体各方感召,促使我一路尾随跟进,记录青藏科考的壮阔旅程,领略其闪耀的科学人文光芒。
(《青藏光芒》:马丽华著;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