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找到一条治理草地退化的路子,那就是让本地农牧民参与到生态工程项目中,让‘放牧人’变为‘种草人’。”
“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在平均海拔达到4500米的四川省石渠县,色须镇牧民土登颜批对曾经的“无边绿翠”记忆尤深:齐腰的牧草一直连接到天边,草场也是他孩提时与伙伴躲迷藏的最佳去处。如今,这个镇幅员辽阔的草原已经退化为“黑土滩”,残存的草根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
由于近些年的草地退化加剧,土登颜批放养的牦牛也由200多头减少到50余头。“草场沙化一年比一年严重,草原退化后牦牛饿死了不少。”这不仅让牧民的牲畜养殖数量减少,更为严重的是,它还直接逼退了在草原上繁衍生息的牧民。色须镇党委书记安世勇说,当地农牧民从去年开始,就再也没有在草地上采到白菌,一些牧民开始了搬迁。
随着气候变化、人类活动影响,美丽的川西高原正面临新挑战:部分地区“沙尘暴”频起,土地沙化吞噬着草原,草原退化加剧,鼠害严重,草原重生路在何方?
草原生态恶化形势严峻
据石渠县畜牧局统计,全县草地退化面积达2800多万亩,集中分布在18个牧区乡镇。由于草地生态恶化,整村搬迁现象尤为突出。德荣玛乡和平二村边隆沟、桑隆沟、补地塘42户牧民202人,俄多玛乡俄多以村870户3327人被迫整体搬迁。
“大风起,沙飞扬。”石渠县色须镇镇长赤勒郎加向《望》新闻周刊记者描述了草地退化带来的直观感受:沙化严重时,遍山都是风沙。只要一吹风,整个风沙就铺天盖地地过来,半边天都是昏沉沉的,不见天日。
石渠县是四川海拔最高的县城,每年3月,石渠草原上的大风夹着砂砾席卷县城。石渠县副县长朱小林告诉本刊记者,石渠县的草原已经百分之百受到沙化虫害,整个石渠的生存环境受到了威胁。石渠县本身作为“三江源”的组成部分,其现状令人担忧。
石渠县只是川西高原草地退化的一个区域。在若尔盖县麦溪乡的郎哇寨、查科寨等村庄,牧户在冬季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内的沙子背出去。若尔盖县林业环保局副局长张毅说,麦溪乡是沙化最严重乡之一,61.2%的土地受到沙化危害,面积超过45万亩,目前全县受到威胁和严重威胁的草场面积超过200万亩。
在川西高原,约2亿亩草原、1.35亿亩森林构成了独特的生态体系,是长江、黄河等大江大河水源核心涵养区。川西北一名畜科所工作人员说,部分高原地区水位普遍下降2米以上,最严重下降16米,大面积湿地萎缩,湖泊干涸,水土流失严重,这种惊人的退化速度让人感到可怕。
“草地生态恶化的趋势已急速加剧,严重影响农牧民生产生活和生命健康,再不有效治理将成历史罪人。”安世勇说。
多种因素导致草地退化
行走在川西高原,很难寻觅到多年以前的沼泽地。在牧民眼中,一些小河河床开始变宽,对他们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伴随着河床变化,周边草地开始干涸,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老鼠打洞、啃草根。
“人鼠争地”在川西高原部分地区,并非个案。36岁的牧民土亚说起鼠患带来的影响,一直摇着脑袋,眼里充满了忧虑和无奈。“老鼠破坏了大量草地,现在已经到了‘有鼠无人,有人无鼠’的地步。我们需要长期考虑,尤其是为了娃娃的未来。”去年,在当地组织的草原灭鼠行动中,土亚自发加入了进来,浩浩荡荡几百人在草原上展开“草地保卫战”。
在四川石渠县格孟乡一处草场边,当记者一行在路边紧急停车时,刹车发出的声响吓跑了数十只藏在草皮下的老鼠。但顷刻之后,这些老鼠居然大摇大摆又回到原先啃草根之处。石渠县畜牧局草原站站长翁扎说,石渠以鼠虫害严重而闻名全国,当地草原鼠虫种类有高原鼠兔、高原鼢鼠、田鼠、旱獭、西藏飞蝗、青海草原红头毛虫等,以高原鼠兔、草原红头毛虫数量最多,在该县23个乡镇均有分布,以牧区18个乡镇最为突出。
据专家预测,石渠县草地上承载有上亿只鼠。鼠虫害化草地面积占石渠县草地退化面积的绝大部分,达到2000余万亩。“这些老鼠挖洞推土,造成牧草连根坏死,特别严重的是,形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翁扎说。
专家表示,川西高原部分草地生态恶化,本身的先天脆弱特性明显。大部分牧区地处有世界“第三级”之称的青藏高原东南缘,草原类型复杂、海拔高差悬殊,纯牧区草原主要位于江河源区和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过渡的夷平面“岭”上,补水靠天、补种靠风。草场一旦破坏,恢复起来十分困难。
气候影响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山下春意盎然,一片芳菲之时,石渠县等地部分草原地区还处在漫长的“冬季”。本刊记者日前沿成都、康定、炉霍县一路驱车前行,3天后抵达石渠县。
次日清晨,汽车车身挂满了半尺长的冰柱。“比东北冷,零下30多摄氏度很常见。”朱小林说,这里年平均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牧草生长不足3个月。一旦草场开始退化,年复一年,就难以逆转。
而在川西高原若尔盖县,近年来平均气温呈明显上升趋势,冬春干旱较为严重,一些裸露土地在风的作用下迅速转变为沙化土地,加剧了土地沙化扩大蔓延趋势。
若尔盖县是典型的畜牧经济大县,畜牧业产值长期居全州第一位,是农牧民生产生活的主要支撑。据调查,1949年全县牲畜数为21万混合头,到2012年牲畜存栏达114.07万混合头,草场超载率常年在70%~80%,牧草还没长成熟就被反复采食,同时牲畜的过度践踏,导致植被质量下降、产量减少,原被固化住的沙地逐渐活化就地起沙。
有专家表示,过度放牧、取草皮建住房圈舍等人类活动,是川西北高原草地沙化不断加剧的主要原因之一。由于高原特殊气候,植被一旦沙化就难以逆转,并且沙尘还会在季风作用下迅速向周边输送扩展。四川省草原工作总站2015年公布的监测报告显示,川西北草原部分地区超载率超过50%。
“川西高原地处长江、黄河源头,高原荒漠化、草地退化是个渐进的过程,原因复杂,是生态建设中最为严峻的现实挑战。”四川林业调查规划院研究员周立江说。
鼓励当地农牧民参与草原治理
川西高原草地退化,已经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行草地生态修复。
在若尔盖县,有关资料显示,从1993年开始,该县土地沙化就已纳入治沙项目。1993年至2013年投入资金1099万元、治理规模近8万亩,由于资金有限,治理面积大,成效不明显;2007年根据四川省荒漠化大会的精神,四川省在该县启动了省级沙化治理试点项目,共投资3000万元,治理各类沙化土地近5万亩,有效地遏制住了局部区域土地沙化势头。“由于不能成片进行综合治理,即使年年治理,沙化治理速度也远远跟不上发展速度。”当地一位工作人员说。
在川西高原数十个牧区县,退牧还草工程已经实施了多年。高原上的基层干部表示,经过多年的治理,工程项目点的生态开始好转。在海拔4200米以下,建管到位、禁牧休牧制度落实好的建设区,草地植被得到较快恢复。也有部分基层干部和专家表示,近年来陆续启动的退牧还草、草原禁牧等项目,并未达到理想的效果。他们认为,牧区综合改革的“红利”未得到充分释放,草地生态“一边好转,一边恶化”的态势没有得到转变。
周立江曾多次深入川西高原,他坦率地说:“我们每年投在防沙治沙上的经费不少,但效果并未达到最理想的状态。在一些保护区,甚至还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他认为,草原生态治理中要与农牧民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
安世勇介绍说,国家生态工程规模以上的要纳入招投标程序,有资质的企业大多来自内地,他们中标后带来工程队,高原藏区本地农牧民无法参与,从效果上来讲并不理想。“它们一不懂高寒草地生态治理,二不会后续维护,而当地农牧民会认为与自己无关,事实上项目资金的效果并未充分发挥。”
受访的基层干部认为,当地农牧民主动参与才能从根本上激活草地生态治理。一些干部提出要像天然林保护工程那样,在生态脆弱地区要把“放牧人”变为“种草人”。“草原重生之路,失去了当地农牧民的参与,必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朱小林说。
如何让草原重生?高原上的干部和农牧民已经在探索。
在石渠县色须镇红旗一村,本刊记者见到一片被铁丝网围住的草地,里面长满了半尺高的牧草。当地牧民透露,几年前这里是一片“黑土滩”,根本没有草,板结化严重。大风一起沙尘四扬,人们对这块地的治理不抱有任何信心。但如今,这块退化草地的治理取得了巨大成功。
2014年6月,红旗一村14户、66名牧民组建了打隆生态畜牧业合作社,带动全村牧民开展牧草种植、暖棚建设、畜产品加工等经营活动,完成了石渠草原生态治理示范工程1.3万亩的补播、5个人工种草示范点1100亩的建设工作。石渠县整合生态补偿、草原灌溉等项目资金,对这1.3万亩草地生态治理进行项目招标,但把劳务单独外包,鼓励和支持当地农牧民参与其中。2015年,当地农牧民通过合作社的形式,直接在家门口退化的草原上进行种草、后续维护等。“这大大提高了农牧民对草地生态建设的积极性,他们再不会认为这与自己无关。”石渠县委副书记罗林说。
为了提高当地农牧民对退化草地进行治理的知识技能,石渠县相关部门、工作人员到现场指导,并从青海聘请种草专家对农牧民进行培训。去年,红旗一村牧民种草、暖棚建设等劳务收入达到29.5万元。
“我们已经找到一条治理草地退化的路子,那就是让本地农牧民参与到生态工程项目中,让‘放牧人’变为‘种草人’。”朱小林说。